乌裕尔河边的少年
文/田野
一
蛤蟆的那把枪时刻处于上膛状态,不管看见猫还是狗,只要他认为是在射程之内,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煞有介事地举枪瞄准,在猫狗们逃跑之前扣动扳机。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令村里那些安静惯了的猫狗们既恐惧又好奇。不过时间一长,就有几只胆大的猫狗对他手里那个毫无杀伤力的小玩意儿逐渐适应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
每逢那种场面,蛤蟆便会咬牙切齿地对猫狗说,你等着,我早晚得整一把真枪。我问他,你这个不就是真枪吗?虎啊你?蛤蟆说,这是火柴枪。
那时蛤蟆十一岁,我七岁,他是四姨的独生子,大名叫童小军。因为四姨和我母亲是干姐妹,所以她们嘱咐我得管蛤蟆叫哥。我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但事实上我基本不叫。
蛤蟆有一个木头箱子,里面装着硬币、火柴枪、小人书、手电筒、望远镜等各式各样的好东西。在那些东西当中,他明明知道我除了垂涎火柴枪,还对他那四五十本小人书表现出如饥似渴的兴趣,可是他从来也不说送给我两本,除非我哪天的表现令他高兴,他才会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箱子,找出一本既破又烂几乎没头没尾的小人书让我看一会儿。最可恶的是,我每次至少要从家里偷出二三十根火柴交给他,他才会让我放一枪过过瘾。而我放的那一枪只能装填一根火柴,不管打不打得响,哑火也算一枪。这就是说,我提心吊胆,冒着回家挨揍的风险,换来的也就是扣动一次那把枪的扳机。倘若我哪回只给他三五根或是七八根火柴,他就只允许我在枪上摸一下。想想看,这样一个明目张胆剥削我的家伙,我怎么可能叫他哥?所以我跟别人一样,只叫他蛤蟆。
我对蛤蟆在称呼方面表现出的不礼貌,常常会遭到母亲的训斥。母亲认为把人叫蛤蟆等同于骂人。她不明白,四姨怎么能给孩子取了一个那么怪异的名字。
四姨跟母亲解释,在蛤蟆之前,她曾生过四个孩子,最大的长到六岁,最小的还不到一岁,就都半路夭折了。为了保住蛤蟆这棵晚来的也极有可能是最后的一棵苗,在蛤蟆满月那天,四姨夫特意去山外请来了一个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风水先生。老先生问了蛤蟆的生辰八字,屈指一算,灰白色的眉毛随即跳动了两次,缓缓说道,你家这小子五行奇诡,缺水又缺土,胆子还贼大,薅老虎尾巴、捅黑瞎子窝,别人不敢干的事他都敢。你们要是想稳稳当当留住他,得给他起个贱名才行。四姨和四姨夫听了,赶紧跪下,求赐破解之法。老先生手捻胡须琢磨了好一阵儿才说,蛤蟆那东西尿性,会凫水,又能在旱地上蹦跶,这孩子就叫蛤蟆吧。
说到我不管蛤蟆叫哥这件事,他本人其实并不介意。他说,反正我也不是你亲哥,叫啥都一样。他认为,就算我叫他哥,就算我们两家都是村里的外来户,我家和他家也没法儿比。他说他们家是从干校下放到休村的,我们家是逃荒。逃荒相当于要饭,而下放就不一样了,只有当干部的人家才能叫下放。蛤蟆说他爸妈都是当干部的,他爸原先是林场场长,医院的护士长。
蛤蟆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让我明白,即便我叫他蛤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在我面前照样拥有优越感,那种优越感完全可以让他忽略了我对他的称谓。
看看,你能跟我一样?蛤蟆坐在我家低矮的院墙上,将双腿平伸到我面前,极尽夸张地上下抖动着。一双乌黑的小皮靴恰似两个骄傲的鲶鱼头,在寒风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脚上的烂棉鞋。
无论当时我心里多么自卑和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蛤蟆那种优越感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他除了有好几双小皮鞋、小皮靴,还有毛领小大衣、皮夹克,冬天戴亮皮羊剪绒帽子,夏天戴花格子小前进帽。而我那时,和休村里的绝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只有冷天的一身棉袄棉裤,热天的一身单衣单裤,还都打着补丁。若不是看到蛤蟆那些花样翻新的穿戴,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带劲的男孩子衣裳。
蛤蟆不光在物质方面比我富有,在精神层面也高出我老大一截。他经常嘲笑我每天就知道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打仗贼熊,不敢下死手,到啥时候都当不了英雄。我既尴尬又不服气,反问他是英雄吗?蛤蟆承认他现在不是,他说他以后会是。他用十拿九稳的口气告诉我,说不上哪天他就去珍宝岛,到了珍宝岛,连长要是嫌他小不要他,他就按着他爸教他的打枪秘诀给连长露一手,乓乓乓,都是十环,连长就保准会发给他一把嘎嘎新的冲锋枪,和于庆阳端着的那把一模一样。有了冲锋枪,他保准能当上像于庆阳一样的战斗英雄。
我也非常佩服于庆阳。蛤蟆有一本于庆阳在珍宝岛打仗的小人书,每次看完,都会把我们两人激励得斗志昂扬,各自端着一根葵花秆当冲锋枪,追逐四散奔逃的鸡鸭鹅狗,用嘴唇突突突地扫射,直到把嘴唇突突麻了为止。
可是那个令人向往的珍宝岛到底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估计蛤蟆也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中,珍宝岛就像孙悟空的花果山一样遥远,从小人书上看着近,如果真的想到达那里,恐怕很难。听蛤蟆说去珍宝岛就像来我家一样容易,我表示不解,问他知道去珍宝岛的路咋走吗。他说,鼻子下边没嘴呀?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我想想也对,就问他去珍宝岛带不带上我。蛤蟆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说,我上珍宝岛是当兵打仗当英雄,你去干个屁。我说,你打仗当英雄,我去吃榛子。
以我当时的智商,只能从字的发音上去理解,既然叫珍宝岛,岛上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榛子吃。
蛤蟆歪着大脑袋,眨巴了半天眼睛之后,抬腿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滚!除了吃,你啥也不懂!
我不得不承认,蛤蟆懂的事情确实比我多。比方说,我和他玩腻了想回家,他从来不主动挽留我。每次见我要走,他就会不动声色地望着别处,说,走就走呗,告诉你哈,等会儿我自个儿去打个飞机崽子下来,骑上,飞到南甸子,捡几个野鸭蛋回来烧着吃。说完,还要不停地吧唧吧唧嘴。
为了能骑一次飞机崽子,或者吃到香喷喷的烧野鸭蛋,我很多时候会放弃回家的念头,留下来继续跟他一起玩。如果哪一次我不为他虚构出来的诱惑所动,执意要走,他就会高高仰起下巴,眼睛夸张地望向天空,你不信?不信你去问我爸,那天你刚走,我就打下来一个飞机崽子。你吹牛吧,我说,在哪儿?让我看看。太小,蛤蟆说,驮不动我,叫我爸给放飞了。你现在要是不走,就往天上盯着点儿,等一会儿有飞机崽子飞过来,你叫我,我打下来一个给你。
上述情形,可以归纳为是蛤蟆对我的利诱。不过他对我不会总是那么有耐心,没耐心时,我若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对我采取的手段就是威逼。
有一天,蛤蟆再一次从学校里逃出来,在我俩约好的地点会合后,他说要带我去南甸子找野鸭蛋,条件是我得回家拿一盒火柴给他。我纠正他的用词不当,说我家的火柴不是我拿的,是我偷出来的。他开导我说,拿别人家的东西叫偷,拿自己家的东西不能叫偷。
我提心吊胆潜回家里,将大半盒火柴“拿”出来交给蛤蟆。结果到了南甸子,一块鸭蛋皮都没找到,他就说不找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作文本和一小截铅笔头,趴在草地上吭哧瘪肚地写了一封信。说是一封信,其实还不到三十个字:“小环我西汉你,我不往你文具盒里放虫子,我想亲你嘴。”
他把那张纸叠起来塞到我手里,说,你回去,偷着给小环,别叫大姨看见。
那个春天我还没开始上学,不过会计赵大眼镜教会我不少字,蛤蟆写的那些字我基本都认识,也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蛤蟆让我充当他的信使,我断然拒绝,不干!因为他那封“情书”所表白的对象小环,不是别人,是我三姐。
你不干?蛤蟆说,你要是不干,以后五臭他们哥儿几个欺负你,我可不帮你。我说那也不干。我知道我三姐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她对蛤蟆这样出了名的坏玩意儿避之而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和他亲嘴呢。
看你那熊样儿!蛤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丑丫比你三姐好看一万倍吧?我都不给她写信。
丑丫是队长二红眼家的闺女,不是亲生的,是抱养的。她比五臭小,比六臭大,因为模样长得俊又会来事,村里人都稀罕她。我承认丑丫的确比我三姐好看,但是我不承认她能比我三姐好看一万倍。
见我不吭声,蛤蟆朝四周瞧了瞧,压着嗓子说,你看看,大草甸子上一个人都没有,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枪毙了你。
利诱不成就恐吓,恐吓不成就制裁,是蛤蟆对我采取的惯用伎俩。不过,任何一种招式若反复使用,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这一次我也不害怕,因为蛤蟆每次把我弄得疼大劲儿了,只要我去找四姨告状,四姨就会把他拖过来按在地上,在他的某一条大腿内侧选一块肉嫩的地方,使劲儿拧出几个鲜艳的紫手印。那样一来,蛤蟆好几天走路都要一瘸一拐。若是由于我哪一次告状,蛤蟆被四姨拧过,他就会伺机报复我,而且报复的手段相当阴损:我们两人正玩着玩着,他会假装没站稳,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把他的身体砸向我。在我们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他有时会用他坚硬的大脑袋磕我的头,有时会用他的胳膊肘撞我肚子。假如他的把戏被我识破,未能达到报复的目的,便会直截了当地恐吓我,你给我记住哈,要是再敢告状,我就不带你玩,叫你滚蛋!我说,你叫我滚蛋,我还给你告状。
考虑到四姨基本上每天都会去我家串门,蛤蟆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反恐吓,至少在技术层面不存在问题。因此,遇到那种情形,他拿我也没什么办法。
看着蛤蟆拔出腰间的火柴枪对准我的太阳穴,我并没有多害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枪管里发射出来的不过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棍,根本谈不上枪毙谁。记得有一次,趁四姨不在家,蛤蟆说他要把他们家的大公鸡干掉吃肉,我欣然同意。为了确保杀伤力,蛤蟆往火柴枪里一次装填了七八根火柴头的药量,然后朝院子里扬了一把小米,趁着鸡们过来抢食,他瞄准那只唯一的大公鸡开了一枪。大公鸡并没有被当场射杀,反而在枪响后飞了起来,落下时还很神气地抖了抖翅膀,那根射到它身上的火柴棍,可怜巴巴地掉到了地上,大公鸡旋即抢上前去,叼着扬长而去。
当蛤蟆将枪顶住我的脑袋时,不知道那一刻我是不屑告饶,还是打算告饶而没好意思,抑或是我表面的宁死不屈激怒了蛤蟆。砰的一声,枪响了。蛤蟆抵近我脑袋开的这一枪,尽管没有真正把我枪毙掉,却把我一只耳朵的听力杀伤了,我的右耳被枪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枪响过后,我应声倒地。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春天的草地上,感觉阳光沿着额头温柔地流淌开来,身体仿佛彻底失去了重量,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随风飞舞于天地之间。倘若死了就是这样的滋味,我倒情愿自己真的死了。没过多久,我的鼻子下面突然产生一股剧烈的痛感,我不得不终止了“死亡”的奇妙体验。沿着疼痛的牵引,我睁开眼睛坐起来,看见蛤蟆正把拇指跟食指合成一个尖嘴钳子,夹住我的上嘴唇,拼命撕扯。如果不是我的嘴唇具有良好的柔韧性,一定会被他像撕书一样撕掉。
别人的书都是用来学习的,蛤蟆的书却是用来撕的。上午领到手的新书,下午就会被他恶狠狠地一页一页撕掉。撕下来的书页或是折成纸飞机满天飞,或是用撕下来的书纸奢侈地揩屁股。奇怪的是,这个撕书狂却从来舍不得撕语文书,那可能跟他们老师总夸他作文写得好有关。
坐起来之后,我没有从蛤蟆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和惶恐,这让我很难过。顶多过了一秒钟,我内心的情绪便由难过转为愤怒。我把自己的满腔怒火集中于两个手掌上,对准他的大脑袋用力一推,他就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此时的蛤蟆令我更加愤怒,他居然像个下蛋的母鸡一样,嘎嘎嘎地笑个没完,一边笑还一边像毛驴一样在草地上打滚。笑够了,他爬起来说,啥事没有啊你?刚才吓了我一大跳。
我低头向四周寻觅,打算找一块石头捡起来,使劲儿砸向蛤蟆那颗硕大的脑袋。可是地上除了那些柔软的花花草草之外,连个像样的硬泥块都没有。我当时的沮丧可想而知,本来准备吞进肚子里的眼泪,有几滴跑出来落到了衣襟上。
蛤蟆知道我轻易不哭,这次见我竟然哭了,他意识到问题可能很严重,便用少有的关切语气问我,咋的了?我指指自己的右耳朵,示意我的耳朵被他打聋了,听不见他说话。
蛤蟆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拔出腰间的火柴枪,用力拍在我手里,说,别哭了,你要是保证回去不跟我妈告状,这把枪就归你。
我当时有点儿蒙,实在不敢相信这突然而至的好事。在此之前,为了这把火柴枪,我对他的吝啬与不公平是相当有意见的,经常会脸红脖子粗地把那些意见以强烈抗议的方式提出来,但是没什么作用。他每次都郑重其事地反复教导我,你知道枪是啥吗?枪,就是战士的命。你说,谁的命能让你随便乱动?
我常常被蛤蟆质问得哑口无言。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当时教导我的说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理解,应该是跟他爸学的。包括蛤蟆说那把火柴枪完全是由他一个人造的,也值得怀疑,单就那把枪的设计水平和制造工艺来看,蛤蟆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一定是他爸帮着他做的。因为我知道四姨夫,也就是蛤蟆他爸,从前当过军官,还打过仗。蛤蟆跟我,也跟别人经常显摆:他爸当兵的时候打枪贼准,还不怕死,后来他爸就当上了师长。
蛤蟆家的相框里,确实有一张已经发*的大相片,那张相片被端端正正地置于相框的最中间。相片里,一个腰带上挎着一把小手枪的军官站在中间,四五个军人站在那个军官的两侧。蛤蟆不止一次指给我看,说那个军官就是他爸。在当时的休村,任谁都能一眼认出那个神情肃穆的军官,确实就是蛤蟆他爸。但是,蛤蟆说他爸当过师长,事实证明他是在吹牛。
四姨家珍藏着一些小本本,四姨让我念的次数最多的有两本,一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兼第四野战军立功证明书》,另一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军人证明书》。
其中一本证书上清楚地写道:“童子良同志,系×省×县人,××年参军,原在××军××师××团任团长职务,现为加强社会主义建设,特准予复员。”
从证书所记载的内容上不难看出,蛤蟆他爸在部队里的最后职务是团长,而非师长。
二
松嫩平原的春脖子很短,春天的光景还没过上几日,夏天就到了。吃过午饭,趁四姨和四姨夫不注意,蛤蟆拉着我悄悄溜出了家门——我们要去乌裕尔河洗澡。
在村口,老远就看见了五臭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我的内心立刻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以及比屈辱感更为强烈的复仇欲望。前几天我一个人去供销社买火柴回来,四臭五臭六臭他们哥儿仨正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和泥摔炮玩。五臭看见我,就“小山东小山东”地大声喊。见我不理他,他便跑过来张开双臂堵住我的去路,小山东棒子,咋就你自个儿,你姐夫呢?
五臭说的我“姐夫”就是指蛤蟆。应该承认,他的说法在休村的孩子们当中具有共识性。我整天像蛤蟆的尾巴一样跟他形影不离,蛤蟆和我三姐还是同岁同班,我母亲和四姨又是干姐妹,两家好得难分彼此,如同一家人。每当我受欺负,别的孩子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看热闹,只有蛤蟆挺身而出保护我。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蛤蟆不是我姐夫还能是什么呢?
尽管如此,把蛤蟆界定为我姐夫,我还是不能接受。因为我很清楚,即便我乐意,我三姐也绝不会乐意。三姐平常甚至不屑管蛤蟆叫蛤蟆,她只称呼蛤蟆为“那个坏玩意儿”、“那个死玩意儿”,所以我告诉五臭,蛤蟆不是我姐夫,是他姐夫。五臭听了不免诧异,他可能觉得,我在没有蛤蟆保护的情况下不应该反抗,更不应该说蛤蟆是他姐夫。五臭突然伸手一抹,我的脸上就挂满了一层臭烘烘的烂泥,我滑稽而狼狈的模样,让五臭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明白自己打不过五臭,也没有学会像蛤蟆一样爆粗口骂脏话,可是不对五臭的欺凌做出一点儿必要的反抗,我又觉得自己很受伤。于是,我选择了下面这句自认为很文明的话骂了一句:去你妈个地摆莲!地摆莲是五臭他妈。我以极快的速度骂完,又试图以极快的速度逃走。
在五臭听来,我的那句骂肯定是不文明的,非但不文明,而且还十分恶毒,所以五臭没容我跑出去几步,就在后面开始奋起直追。由于我起跑比他早一点儿,我们之间因此存在着一个距离,随着那个距离的不断加大,我的安全系数也在相应提高。五臭当时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湿的大泥团,用力朝我砸过去。那个泥团堪比一枚锁定目标的导弹,精准无误地击中了我的后心。要不是我奔逃的速度够快,消解了泥团上的一部分力道,说不定我会被当场砸晕。因此,我怂恿蛤蟆,你得揍五臭。蛤蟆说,咱们去洗澡,别理他。我说,他那天骂你了。蛤蟆立刻鼓圆了眼珠子,当真变成了一只发怒的蛤蟆,他骂我啥?我说,他骂你是我姐夫。蛤蟆当时一定是忽略了我转述的内容,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骂”字上面,他铿铿锵锵背诵了一段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五臭平常很少单独活动,不论上学还是放学以后在村子里玩,大多数情况都是和四臭或者六臭一起行动,哥儿仨轻易不会拆帮,没想到今天一拆帮,就被我们碰上了。蛤蟆伸手拦住五臭,你为啥骂我?五臭说,我没骂。蛤蟆说,你没骂?你没骂我能问你?五臭说,你问我我也没骂。
很明显,此刻落单的五臭,已经不像面对我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嚣张了。不过,跋扈惯了的他,肯定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窝囊,他突然拧着脖子跟蛤蟆喊叫,你说我骂你了,我就骂了,你能怎样?
一只白色的蛾子飞过来,刚好落在蛤蟆的前进帽上。五臭比蛤蟆大一岁,个子也比蛤蟆高半个头。他当时没有看蛤蟆,他的目光越过蛤蟆的头顶,狠狠地盯着我,不曾察觉到蛤蟆的拳头像一发出膛的迫击炮弹,自下而上击中他的下巴。
那只白蛾迅速飞走了,五臭像一个盛满粮食的大口袋,仰面摔倒。五臭是大舌头,刚才蛤蟆的拳头是一记右上勾拳,正好打在他的下巴上,迫使他的上下两排牙齿撞在了一起。那一小段待在外面的舌头,就再也缩不回去了,好像被他自己的两排牙齿给切掉了。至于掉到了哪里,我们当时谁都没有注意。
蛤蟆决定我们两人应该尽快逃离现场,是因为我们看到五臭躺在树底下打着滚号叫的同时,嘴里在不停往外冒血。
跑出去了十几步,蛤蟆又折返回去,对鬼哭狼嚎的五臭威胁道,我今天饶了你,你回家要是敢跟你妈告状,我下回揍你更厉害!
在休村,几乎没有哪一个人乐意招惹五臭他们哥儿仨,这不单是因为他们的爹二红眼是队长,更因为他们的妈是地摆莲。地摆莲是个半疯子,早年去高粱地捉奸被二红眼踢坏了胯骨轴,但母亲的天性却丝毫未减,反倒越来越护犊子,护起犊子来比母狼还凶。在休村,谁要胆敢招惹她的三个儿子和宝贝闺女丑丫,她一定会像赴死的勇士一样义无反顾、一瘸一拐地去砸人家的玻璃。那个年头农民家窗户上的玻璃,其金贵程度完全不亚于现在宝马、奔驰的风挡。砸完玻璃,地摆莲有时还会在人家院子里撒泡尿。
我和蛤蟆如同两条被老虎追赶的小狼,一口气跑进了一望无边的大草甸子,到了乌裕尔河边我们才停下来,呼哧呼哧不停地喘。蛤蟆拍了拍一起一伏的胸脯,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怕。蛤蟆说,怕有个屁用。他又问我,你说地摆莲能不能去砸咱两家的玻璃?我说不知道。蛤蟆不满我的回答,说,就知道问你也白问。
有一段时间,我俩谁都不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河水发呆。刚才我说害怕是真的。一想到发疯的地摆莲,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高举木棍闯进我家院子,把窗户上仅有的那块玻璃砸碎,我的尾巴根子就飕飕冒凉气。我问蛤蟆,五臭真把舌头咬掉了吗?蛤蟆说差不多。我又问,他自己能接上不?你把你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试试,看能接上不?抢白了我一句之后,蛤蟆说,那会儿我要是不拿拳头打他下巴多好,扇他十个嘴巴也没事。
我明显感觉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蛤蟆,这会儿有点儿心虚了。其实,比蛤蟆更心虚的应该是我。如果说蛤蟆打伤了五臭,将会引爆一颗炸弹,我无疑就是那颗炸弹的引信。
我们呆呆地坐在河边,望着浩瀚的天空下鸟儿们无忧无虑地飞着、叫着。没多久,鸟鸣就变成了催眠曲,我和蛤蟆都开始哈欠连连。为了赶走睡意,蛤蟆卷上一支烟,抽了几口,把剩下的半截递给我,要我也来两口。他说一抽烟就不困了。我说,抽烟怕回家叫我妈闻出来挨揍。那咱们就不回家,蛤蟆说,我领你去老起凤窝棚。我不同意,我知道老起凤的窝棚离我们这儿还挺远。路远倒也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我午饭喝进肚里的两碗玉米面糊糊,在先前那一阵狂奔之后,早已化成淋漓的汗水和几泡*尿被排出了体外。此刻神经一松弛下来,饥饿感便乘虚而入。
看你那点儿出息!蛤蟆听到了我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他在我肚皮上捅了一下,说,是不是饿了?你去捡些干树枝回来,等我。
我放下捡来的一小堆枯干的柳条,躺在草地上瞪着眼睛看天。等到蛤蟆回来时,他的小前进帽里装了满满一帽哈什蚂(田鸡)。咋样,服不?蛤蟆炫耀着将帽兜里的猎物朝地上一倒,满脸得意,我一弹弓一个,就最大那个家伙,打了两弹弓。他手握削铅笔的小刀,麻利地剖开每一只哈什蚂的肚子,清理掉它们的内脏。清理结束,他将干树枝点燃,吩咐我来烤,他去河里扎几个猛子。
等蛤蟆带着满身水珠回到火堆前时,看到了我油汪汪的一张黑嘴巴,以及部分哈什蚂的残渣碎屑。他气急败坏地揪住我的一只耳朵,使劲儿把它拧成了一根袖珍麻花,然后对着那根小麻花说,你信不信,你就是个大肚子蝈蝈。
接下来,每当我烤熟一个,蛤蟆就抢走放到他的前进帽里,不许我吃,他也不吃,说是要给老起凤留着。我说,你溜须老起凤,他也不教你武艺。蛤蟆并不在乎我的挖苦,说,他是我师父,不教我教你呀?
休村人都知道老起凤会武艺,说他年轻那会儿领兵打仗,端着一杆铁扎枪,直接把两个日本兵串成了糖葫芦。传说归传说,我却从未见老起凤教过蛤蟆一招半式。如今的老起凤,身子瘦得跟麻秆差不多,一张老脸,布满纵横交错的褶子,很像电影里的座山雕。每年秋天,地里的庄稼陆续拉进场院以后,看护场院的任务就由他负责。等到来年开春,场院里没什么东西了,他就离开村子,来到水草丰美的乌裕尔河边,为村里看护草甸子。那时,地广人稀的松嫩平原上,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草甸子,无需看守,唯独休村的草甸子要有人看守。看守草甸子的人除了要胆子大,不怕山猫野狗、不惧鬼哭狼嚎,还要有足够的威慑力,能够镇得住周边的十里八村。休村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草甸子上有一个狼围子,狼围子那个地方长着一大片能换钱的红毛柳。那片红毛柳是休村的摇钱树,守着摇钱树的就是老起凤。
“老起凤,二红眼,赵大眼镜,疤瘌脸。”这句在休村广为流传的歌谣所表述的四个人,都是村里的著名人物,排名的先后顺序很有讲究。最后一位的疤瘌脸是四姨夫,也就是蛤蟆他爸,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地位略低于排在第三位的会计赵大眼镜。而赵大眼镜的地位肯定低于队长二红眼。身为休村的当家人——二红眼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倘若他说一,要是还有人敢说二,这个人一定非老起凤莫属。由此可见,老起凤在村子里的威望比队长还高。
老起凤的窝棚外边趴着一条健壮无比的大黑狗。蛤蟆说那东西属于二串子狗,是狼和笨狗配出来的杂种,老厉害了,草甸子上的真狼都怕它。看我们走近,大黑狗一跃而起,扑到蛤蟆身上一边摇尾巴一边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老起凤半倚着窝棚的山墙,嘴里伸出一根二尺多长的大烟袋,正吧嗒吧嗒抽烟,一双眼袋松弛的三角眼半睁半闭,说,给我送酒来了?送个屁!蛤蟆说,你又不教我练武。老起凤说,不送酒你们来干啥?给你送这个。蛤蟆把前进帽里的五个哈什蚂一股脑儿地倒在炕上。
老起凤瞅也不瞅,黑着一张老脸下地穿上鞋,气呼呼地捧起那些哈什蚂,甩手扔进了窝棚门前的乌裕尔河。回到屋里,老起凤拿手指一下一下杵着蛤蟆的脑门说,你俩给我记住,哈什蚂抓害虫,要是再敢祸害它们,我就找个木头橛子楔你们屁眼里!
我吓得偷偷去摸自己的屁股,同时观察蛤蟆的反应。想不到蛤蟆这一次居然表现得极为乖顺,他跟老起凤保证再也不祸害哈什蚂了。这还差不多,老起凤说,你俩今晚别走了,吃饱了就住这儿。
那天的晚饭是小米饭就鱼酱,差点儿没撑死我俩。我们挺着鼓溜溜的肚皮,惬意地躺在老起凤的火炕上,听他给我们讲古。
老起凤说,从前,小日本的开拓团在咱们南甸子这儿有一个养马场。那年秋天,北边抗联的十几个人悄悄来了,他们打算抢小日本的马。后来双方打起来了,整整打了一天一宿。抗联的人手里的家伙不行,打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子弹也打光了。剩下的那几个人都负了重伤,许是怕叫小日本抓住了活受罪,他们就你搀我我扶你,一块儿跳进了漂垡塘里的鬼沼。人掉进鬼沼里眨眼就没影了,光看见他们头上戴的柳条圈漂在水面上。到了开春,那些柳条圈都活了下来,从鬼沼那地方长出了几墩红缨缨的柳条子。开始是几墩,往后一年比一年多,长到现在,就长出了这么一大片。你们说邪乎不邪乎?蛤蟆说,这些柳条子是不是那些抗联的人变的?老起凤说,谁知道呢,要说是吧有点儿迷信,要说不是吧,我又觉着对不起那些英雄好汉。没有他们,咱过不上今天的太平日子。蛤蟆说,那你就教我练武吧,我保证也当英雄好汉。老起凤说,你这个东西啊,啥也不会还整天跟人干仗,我敢教你?蛤蟆说,不教拉倒,等我去珍宝岛当了兵,你想教我都不稀罕跟你学。还别说,老起凤说,你将来要是能去当兵,还真是块打仗的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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