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你说,啥叫公正?当闹纠纷的群众把这个问题甩到你脸上时,估计任谁都很难给出明确的答案。霍家三父子,掐架二十年,社区警官张银军把自己的警营生涯都搭上,也没能破解这套霍家拳法。一场场啼笑皆非的闹剧,一段段嬉笑怒骂的往事,一起起“不值得”的纠纷,诠释了社区警察的职业信仰与价值。
霍家拳法
文/王东海
“霍麻子回来了!”
四十六岁的老殷,站在三公里外,给即将六十岁的老张,打来求助电话。
“老张,老张,霍麻子回来了。”
老张接到电话的前三秒,正像一条六十岁的藏青色毛毛虫,穿着警服弓着腰,钻在一块刚刚初春返青的菜地里呼哧呼哧挖掘着。接到电话后,老张就像孙悟空听见猪八戒说:“大师兄,不好啦,师傅又被妖怪抓走啦!”他像猴一样原地弹跳,整个人都直挺挺地杵在菜地上,呆呆地杵了许久,远看,就像一个插在菜地里套着褪色警服,用来驱鸟的稻草人。稻草人在一瞬间想到些什么、回忆起什么,他心中的波澜有多么翻涌壮阔,只有马上六十岁的老张知道。老张缓了许久才缓过来,他问:“霍麻子——真的回来啦?”
“真的回来了,我正要去拉架呢。”
老张叫张银军,二十年前,他从营长位置上退下来,转业回老家,进了公安,当了民警,而且是在县城南三环边上的派出所里当民警。二十多年前,这座叫丹阳的县城还只有东南西北,没有啥东三环南三环。南三环在地图上,还只是一个远离县城的小村子,叫横塘村。横塘村与稻田相接处,有一个鸟不拉屎的派出所,叫横塘派出所。横塘派出所背靠村落,面朝稻田,稻田特别大,像一片绿油油的海,秋风吹来时,金*色的海涛一浪接一浪,不禁让人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但这样的诗句偶尔吟诵一句还挺怡情,天天吟诵就是一种负担。比如老张,不知不觉就面对“大海”二十年。派出所往南看是绿油油的稻田,往北看是破矮矮的老屋。过去人傻事少,天一黑村民们全都进屋开灯,宅家里看电视。傍晚灯火缥缈,天光暗淡,雾霭般的暮色,笼罩着派出所和村落,稻田里蛙声起伏。整个派出所也没几盏灯亮着,大院子显得阴森,老张从那时起就住在派出所值夜班,三天一个夜班,雷打不动,二十多年风吹雨打雷劈,一晃就都过去了,就像人生。
老张拎着一捆青菜,往所里走。他要给所里包饺子。地是他自己开垦的,肥是他自己拉的,菜是他自己种的,也算纯天然无公害了。派出所门口的这块空地,早几年前就被老张盯上了。盯着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派出所门口的一小片空地,老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一铲子下去,变成菜地了。只要他值班,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洗菜剁肉,包饺子给兄弟们吃。每次包很多,吃不完就冻冰柜里,下次他值班,继续煮了吃。新来的所长是个小年轻,看不惯,说老张不务正业。可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一个县城郊区的派出所,放个响屁都算大事,还能有啥大事,每天超不过十个警,还净是些家长里短鸡飞狗跳邻里对错。办案队长是从主城区的一级所调来提拔的,本想施展下拳脚,抓几个小偷。哪知等一个月愣没等到小偷。可能小偷都去城里偷东西了吧。现在小偷也讲时髦了,当然要去时髦的地方偷。老张马上要退休了,白天出出警,社区里晃悠晃悠,该办的事儿办完,晚上真没啥可做了。小年轻还好,一到天黑就窝在宿舍联网打游戏,老张能干啥?于是就培养出种地、包饺子的爱好,也算是健康夜生活。老张总给兄弟们包饺子,兄弟们都喊他“劳模”。一辈子也没评上个啥模,没想快退休了被评了个“所级劳模”。每次被小年轻喊劳模,老张都乐呵呵地说:“啊呀,这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
老殷叫殷华新,他至今仍深深记得,第一次见霍麻子。霍麻子是个狠角色。快六十岁的霍麻子,光着膀子敢跟村主任吆喝。那年老殷四十多岁,也是军转回来的,刚从其他派出所调到横塘派出所。上午刚报到,下午就被喊到村委会去解决纠纷了,遇上这个久负盛名的刺头,还是老刺头。村主任是人民公仆,知道这样的人民惹不得,犯难了就报警,反正有警察去收拾。可这事儿要摆在几十年前,村主任手下的治保主任就能轻轻松松搞定,红袖章一戴,放嗓门儿一震,呼啦啦率一帮人马,冲过去能把霍麻子吓尿了。他霍麻子还敢在村委会里造次?笑话,给他三个胆儿他也不敢。可现在年份不同了,村治保主任的嗓门儿没那么大了,群众的身份地位和幸福感也不同了。这就像窖藏的年份酒一样,年份不同价格不等。霍麻子现在不但是人民群众,还是将近六十岁高龄的人民群众,他今天就来村主任办公室造次了,你村主任敢把他怎样?幸福的霍麻子患“三高”多年,只要他不高兴,随时随地可能死在村主任的办公室里,让你村主任有理说不清,赔出三代人的棺材本。啊呀,想到这儿,村主任真有点儿胆战心惊,忙对殷警官说:“明天我要在我办公室里也装个摄像头,现在这村主任也算是高危职业啊。”
老殷把警车停在村委会大门口,浑身上下绑着警棍、辣椒水、手铐、对讲机,打开肩头的执法记录仪,走进村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见霍麻子正坐在村主任的“龙头交椅”上,一副你爱办不办、不办也得办的模样。
村主任见到殷警官第一眼,就开始倒苦水:“现在的村主任不好当啊,过去的是爷,现在是孙子。”
霍麻子啪啪地拍着村主任枣红色办公桌挤兑道:“你那年龄怎么能当孙子,最多可以当我儿子。”
“唉,你看你看,年龄大就可以随便骂人吗?”
“我怎么骂你了,你四十,我六十,我是不是你父辈儿?”
“唉,殷警官,你到底管不管,我都成儿子了。”
轮到自己登场了,殷警官忙说:“哎呀主任,你严重了,霍老伯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霍老伯您来,您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霍麻子瞥一眼殷警官,激动地站起来了:“新来的?”
老殷腆着笑脸道:“对,新来的,刚调来。”
“来抓我的?”
“您看这怎么说的,我怎么是来抓您的呢,这不是有人报警了我才来的嘛。”
“你不就是村主任搬来的救兵吗,你不是来抓我的是来干啥的?”
“我是来主持公正的。”殷警官说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一句话。
“公正,你懂啥叫公正?”霍麻子又坐下了,“我坐他这个位置正不正?”
“啊呀霍老伯,你看你,我哪知道你坐得正不正,但你有啥话说出来,我保准把事儿给你办正了。”
霍麻子用两个手指头将一张纸推向殷警官说:“老村主任的签字,新村主任居然不认,还说我不讲理?”
村主任扯着嗓子喊:“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村主任了,我怎么认?你咋不弄个建国前的合同来让我认呢?”
老殷拿起那张泛*的白纸,边都磨烂了,也不知藏了多少年,折痕处都快断裂了。纸上画了一个简图,写着土地区域划分,落款处潦草地签了一个名:刘刚。
刘刚是很早以前的村主任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冬日暖阳的中午,老村主任刘刚还没坐上轮椅,还坐在村委主任的“龙头交椅”上,吮吸着霍麻子递来的香烟,边吸边签字。许多年过去了,岁月像一个傍大款的少妇,把刘刚像晒鱼片一样吸干了,刘刚已经变成枯萎的刘老头儿,老态龙钟、不能言语,整日目不转睛、口角流水地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摇头,摇着晒太阳呢。世事纷争与他再没关系了,他倒活得消停,可他哪里晓得,霍麻子在许多年后翻出来这张签字的纸,如得圣令。
而老张与霍家父子的关系就更特殊了。就像哈雷彗星与太阳系的关系,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也不知来来回回相互交集多少次了。老张与霍麻子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的霍麻子只有四十来岁,浑身肌肉疙瘩,放现在光凭一身腱子肉,就可以给漂亮的小妹妹当个私人健身教练。但在过去那个年代,浑身腱子肉的人,基本上都去搬砖遛瓦盖高楼了,灰头土脸的,忙着建设四个现代化呢。二十年前的老张还是中年张,也四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脸洗得白白净净的,还没有成为油腻大叔。中年张刚刚正营职转业回到故乡。那年刚好是世纪转折点年,记得当时有很多传言说地球要在年爆炸,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中年张,就要面对两年后地球爆炸的世界末日,可想心理压力有多大。他为了维护世界和平,选择了当一名警察。从此,每天穿着警服,骑着自行车,有人报警了,就猛按车铃,一路猛蹬,车轮像风火轮一样咕噜噜转,顶着风往村里跑。远远地望见老霍和霍麻子抡着拳头在对打,也不讲究章法,打疼为止,像一场村委会组织的小型民间拳击赛。中年张扔下自行车,像裁判一样冲上去拉架,搁在中间,被不懂规矩的拳击手打了好几拳。“为个啥,为个啥,后年就要地球爆炸了,你们老子儿子还干仗,有没有一点儿大局观,有没有一点儿人类观?”老霍累得呼哧呼哧,没占到便宜,涨红着脸说:“老子要让这孙子提前爆炸。”说着就要去抄家伙,张警官害怕了,忙拦腰抱住老霍。等后来拉架的次数多了,慢慢熟悉了,他才懒得去抱呢。这都是老霍的套路。警察没来的时候,老霍都是皮肉摩擦;警察一来,老霍就开始喊着闹着要抄家伙。他拿起刀试试,放下了;再拿起锹试试,又放下了。反正就是找,却总找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家伙。中年张上前抱着老霍的腰,嘴里喊:“霍麻子霍麻子,你大小也算个村干部,就不能让着点儿你爹?”
四十来岁膘肥体壮的霍麻子,站一旁说:“我已经不是村干部了,我现在是平民,大家平起平坐,他也不是我爹了。”
打小,霍麻子就靠膘肥体壮,再加一双硬拳,从小打到大,占尽了便宜,在村里就没吃过亏。虽算不上恶霸,也绝不是善茬儿,欺负过善人,不屈从恶人,他要走的道,绝不轻饶挡道的,一人独来独往,天不怕地不怕。这样一个神物,要放古代,算一员壮士;要放战争年代,可能成为烈士;要放到现在,早被当黑恶势力灭了。霍麻子小时候老霍还夸:“我那小儿子胆儿大,见谁都不怕,没人能打过他。像我,长大了不得。”可真等长大了,又骂:“这龟儿子,当初我咋不打死他,现在连老子都敢打。”
上世纪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霍麻子扛着锄头春风得意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碰上一个真正作恶多端的村霸,二虎争斗,一下闹大,两人都被关进去,判了几年。村民们却欢呼雀跃。傻不愣登的霍麻子,用玉石俱焚的方法,也算为民除害了。出狱后,麻子也不知使了啥法,是自己求上进,还是村委会量材而用,反正霍麻子在村里谋了个小差,没编没制的,帮着村委会干点儿跑腿活儿,哪知还得了众人的捧,见面都喊他村干部。帮忙帮出了好,不知咋的还在村道边弄到块地,盖起房子做起生意,可好日子没过几天,老婆就闹着和他离婚。夫妻一场不容易,霍麻子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不知是心比较狠,还是脑比较梗,反正一甩手把整个店铺白白送给前妻。前妻可不傻,转头就把店卖了,卷款无踪影。从此,不惑之年的霍麻子走上了风雨飘摇路。但身板儿像一副铁板儿的霍麻子,自己尚无命运的觉醒,他像一年年*了绿、绿了*的野草,蓬勃地迎来第二春。他再寻了个老婆,没房住,那就搬回老屋,要分老霍的一间房。从此就像大水冲毁龙王庙,吐血的龙王要治水了。
老霍有三间瓦房,两个儿子,大霍小霍,小霍就是霍麻子。按理说三人三间房,一人一份,和平共处,皆大欢喜。但老霍不欢喜。打小看霍麻子聪明,可长大了越看越傻,自己店铺白送给前妻,最后孤苦伶仃无处安身,老霍恨得差点儿咬舌自尽。现在这个畜生又来盘算老屋的几间房,这是要图谋老霍的棺材本啊!霍麻子也恨老霍,儿子有难,爹见死不救,算个啥爹?按理说分家产我也有一份,为啥不能给我一个屋?老霍说老子还没死呢,等老子死了你再来分家。霍麻子说你那身板儿硬的,啥时候能死,你不死难道要我等死?两人就为房的事,从此走上不归路。没事就闹腾,不是对骂,就是对打,风雨无阻,日夜不停,可以说,横塘派出所一年的报警量,有半壁江山都是这对父子贡献的。
至于大儿子大霍,一脸的面瘫样,看着傻不愣登、老实巴交的,可每次父子干架,他啥事儿也不干,只干一件事——报警,然后若无其事地观望。别说还真巧,每次都是轮到中年张值班。中年张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地问大霍:“你家那个电话啥时能欠次费啊?每次你爹和你弟开干,你拉架不积极,报警挺积极,你咋就不能拉一拉呢?当我是你家三儿子呢?”大霍也快五十的人了,看着面瘫相,其实诡计多,嘴巴还刁蛮。大霍说:“唉,张警官,别把自己抬高身价啊,啥三儿子,你是人民的公仆,最多算我们家的一个仆人。”这话怼得四十来岁的张警官快气吐血了。如果大霍不报警,中年张就当没看见,让爷儿俩尽情地打,最好打死一个算一个,免得整天闹腾,没完没了。可人家大霍每次都很积极地报警,张警官作为人民公仆就不能不管,万一打死了,霍家总动员,告你中年张出警不及时,没有及时制止纠纷,让你赔个家底精光。而大霍敢不拉架,因为他拎得很清,自己又不是公仆,就算眼睁睁看着爹和弟打死了,法律也不能把他大霍怎么样。最好是两人同时over(完蛋),房子都归他。大霍拎得清,静坐看风云。中年张就倒血霉了,一次两次三四次,白天傍晚大雨夜,从骑着自行车出警,到开着摩托车出警,最后开着小轿车出警,多少年下来了,连镇*府的旧楼都拆旧换新了,霍家三宝依然以报警为乐。这似乎已成为霍家父子调剂生活、活动拳脚、锻炼身体的一项竞技运动了。中年张今天劝和,明天拉架,后天调解,每次都是劝和没几天,又翻脸不认账。所长说,去跟他们讲道理啊。唉,咋就没讲个道理。这霍家三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尽拣对自己有利的说,父子三人的事,哪有道理可讲。霍家就像长年反复发作的痔疮,时好时坏,不定期发作,痛痒难当,还无药根治。中年张想方设法,好说歹说,说服了老霍,把一间房分给霍麻子,好让霍麻子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可安生了一段时间,住一个大院里的三家人,又为别的事儿相互挤兑,不闹就不消停。
三户人、三间房、一个院儿,早晨起来漱口瞧见了,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喊一句,连漱口水都朝着彼此家的方向吐。中午霍麻子家来客人吃饭,老霍瞧见,赶紧端出一盆子屎尿倒院当中,臭得客人再也不想来霍麻子家了。父子二人尽往死了作,相互恶心,谁都不让谁心顺。多少年下来,爷儿俩一闹腾,大霍就报警。大霍在报警这点上,倒有着二十年不变的坚定信念。反正大事小事家事房事,啥都能成为霍家父子开干的理由。张警官是硬生生被这爷儿俩从中年张折腾成老年张,被折腾得头发花白有气无力,一想起这对活宝就头疼。十年前还真希望两人狠狠打,打个半残或闹出人命,那算刑事案件,抓起来都判刑,一个不放过,那样也能消停。可人家父子俩打起来,还挺讲究规则、分寸,像武林大侠,姿势摆得吓人,却点到为止不伤要害,连轻伤都算不上,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也不能把人家怎样。张警官吓唬说:“打架是扰乱社会治安,我要抓人。”
人家父子俩立刻统一口径:“这是我们的家事儿,你管不着。”
“好,你们的家事儿我就不管啦。”可又闹起来,大霍依然积极报警,老张还要上门。霍家父子就像两个小顽童,打不得骂不得,你还得天天陪着人家玩。中年张干脆一个当爹养,一个当爷供着,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哄着骗着,只要不闹出命案官司,其他的都阿弥陀佛,一切随他俩。反正有理说不清,爱闹你就闹,闹了张警官就来陪着,像千年盘虬的老树桩,凸起的巨大结节,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转眼到了年,老张已经五十多岁了,地球拖延了十年还没有爆炸。世界没有迎来末日,可五十多岁的老张又被喊去处理霍家纠纷,他感觉自己如临末日。十多年了,容易吗?躲得过地球爆炸,却躲不过霍家父子的祸害。
对于老霍家,张警官就是他们父子关系的润滑剂。对于五十多岁的张警官,霍家父子就是他命中的大克星。老张在心里暗暗咒骂:“你说说,我从警十多年,他俩就不能搬个家吗?搬到其他辖区去,去祸害一下其他社区民警,不行吗?为啥总祸害我老张一个人啊,这样有意思吗?一天天的,没个消停,这俩货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妖精吗?”老张一边往法院赶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气,气得老张恨不得咽气算了。赶到法院门口一看,这一次,五十多岁的霍麻子又不知耍啥心眼,居然又与二婚的老婆闹离婚。这霍麻子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一辈子就没个安分守己的时候,折腾这折腾那,除了他爹的房子,就没一件事儿折腾成功的。这一次离婚不说,还把老霍赐他的那间房,又过户给老婆。这是什么打法?这是什么套路?这是脑子进水自寻死路的套路吗?老霍也一脸懵圈。聪明的大霍一口咬定,这小子是假离婚,把房子挂老婆名下,自己没房住,再来找爹要房子。这不,法院刚判完,老霍就不干了,跑法院门口闹事,怪法院暗无天日,骂法官没有天理。没有天理是老霍嘴里骂出来的,却像一顶大帽子,扣得法官脑袋生疼,也让县城里的法官们大眼瞪小眼,第一次领教了缠人的老霍。
按说,你老霍都把家产分给霍麻子了,霍麻子爱咋咋地,关你屁事。可老霍不这么想。老霍认为这三间房都是他老霍用一辈子换来的,绝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大霍又在旁边鼓捣,说霍麻子这样做,就是想继续侵吞其他房产。大霍这样一说,老霍心中就把霍麻子当商纣王,把儿媳当苏妲己了。老霍要替天行道为霍家除害。八十岁的老霍与五十岁的霍麻子在法院门口闹起来,一套霍家拳法,外加尼古拉斯赵四的步伐,让在场的都傻眼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电视台的也来了,扛着摄像机跟拍,记者一边拍一边感叹:“嘿,这个精彩,先别打先别打,我换块电池。”
匆匆赶来的张警官,十多年下来,已经练就一身本领,像一位马戏团驯兽的饲养员,大喝一声,镇住了摇头摆尾、张牙舞爪的老霍与霍麻子。五十岁的张警官,恶狠狠瞪着倒闭马戏团里的两头老年狮子。三个老头子,不是五十岁就是八十岁,在十多年的交战中,已经彼此心领神会、惺惺相惜了。
“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老张恶狠狠地瞪着骂,就像一个当爹的在骂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骂完叹口气,老张抽出烟,扔老霍身上,老霍不接;扔霍麻子,霍麻子也不接,两根烟都掉在地上。老张像给两位牺牲多年的战友扫墓祭拜一般,执行完敬天敬地的祭拜仪式后,自己点上一根,猛吸一口,心力交瘁地叹一声,鼻孔喷出滚滚浓烟。“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一天天的,非要闹成全县热点新闻,让电视台也给你们报道报道,让全县人民都来看笑话?”电视台记者换好了电池,扛着摄像机跑过来,探头探脑问:“停啦?咋换块电池就停啦?打啊。”
“滚,滚,滚蛋!还打个屁。”老张手指夹烟让记者滚蛋。法官看老张肩扛两杠三星的警衔,说话又这么牛气,以为是公安局的大领导呢,纷纷围上来解释:“领导啊,你看这对父子也太不讲理啦……”
“讲什么理,讲什么理,人民内部矛盾,能讲理吗?你也不看看两个老头儿多大岁数了,他们能跟你讲理?”法官话没说完就被张警官给呛回去了。“他俩,不是讲理的人,你要哄着,像小孩一样哄着。霍哥,霍叔,我说的对不?”霍麻子与老霍,兴许是被老张的一喝镇住了,或许是被电视台的摄像机给吓坏了,竟不敢再歇斯底里撒泼耍赖。再老的人也终归要脸的嘛,两人都冷静下来,平息了内功,收敛了霍家拳法,叉腰呼气让老张评理。
老张扁着嘴说:“你俩能评出个啥理,我是评不出,让法官评吧,都听法官的。”
法院还真为这对父子有模有样地开了一次庭。老张像个媒婆,在中间传话,说服霍麻子与老婆复婚,平了老霍心中的梗,才肯把房产落户给儿媳。儿媳成了最大的赢家。经过几番角逐,霍麻子和老婆复婚,房产判到儿媳名下。这事儿闹的,这叫啥事吗,玩儿呢?又因为老霍家的三间房子成品字形,中间是一块公用大院,法院为了防止父子三人再闹矛盾,当年还在判决书上特意“叮嘱”一句,大意就是三家要以各自房子为中心起围墙,都不能在公用区域开门。这判决书也算是有史以来最细心的了——都怕了,想着法儿不让老霍家再闹矛盾。可话谁都会说,墙谁来砌?三家都不愿掏钱,法院也不可能捐款起墙。这事儿就这么平息了,何时再起争端,谁也没个准儿。
后来可能霍麻子也腻烦了,就带着老婆和娃儿一股脑跑回老婆娘家做生意去了。大霍也不报警了。老张终于消停了。没事的时候,路过老霍家,他还进去看看,看看老霍死了没。八十多岁的人了,总一个人住着,哪天死家里还真是个事儿。老霍却放心不下霍麻子,每次见老张来,他都要趁机咒骂几句霍麻子:“这个败家子儿,让他在外面被车撞死。”老张说:“你就别骂了,人家都搬走了,你好好活自己的,做饭时把煤气关好了,万一漏气死家里,算非正常死亡,我还要来给你验尸呢。”老霍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儿子都不操心,你瞎操个啥心。”但老张确实有点儿瞎操心了,老霍是越活越年轻,快九十的人了,没事还总骑个自行车,去跟大老娘们儿跳广场舞,屁股一扭一扭卡着节奏。反而是老张长年熬夜班,浑身疼,全是毛病。
平静了几年,老霍没有死,霍麻子也没有死,不但没死,他还回来了。老张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年,六十岁的霍麻子,就带着老婆和娃儿,又搬回来了。这就是老殷第一次见到霍麻子的场景。
组织调老殷来横塘派出所,是来接老张的班。老张马上就要退休了,老殷提前来熟悉老张管辖的社区工作。老张说:“熟悉社区工作,你就先从老霍家开始吧。”老殷在村里转了一圈,说天下挺太平的,也没啥可熟悉的啊。哪知霍麻子一回来,就给老殷上了一课。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人是越来越老了,村庄却越来越年轻。县城招商引资,在横塘村建了许多工厂。工厂多了,外来务工人员就多,租房的人也就多,村民们把过去闲置的空地盖起房子出租,坐地收钱,发家致富,过去最不受待见的土地,成了香饽饽。霍麻子盯上了老霍家品字形院落正中间那块空地,他盘算着盖间瓦房出租。可大霍也有这打算。老霍快入土的人了,没想那么多,老霍只想在有生之年,保住他用一生换来的这块土地。三家又开始抢地盘了。
霍麻子回来没多久,就翻出许多年前老村主任签字画押赋予他的那块土地。过去没啥规矩,老村主任就是规矩,他画个圈,就能赐一块地,像神仙一样。但神仙已经换了好几拨,法律、规矩越来越细、越来越多,霍麻子拿着老神仙画的圈,新神仙就不认了。霍麻子没办法,就思谋着别的法子。有啥法子呢,霍麻子买了一车砖,码在院子一侧,先把地占着。大霍一看着急了,也赶紧买一车瓦,码在院中,他也占一块。老霍急了,俩儿子这是逼宫啊,东家码砖西家码瓦,让老霍门前越来越逼仄。老霍买不起砖瓦,就捡树枝,今天捡一捆,明天捡一捆,也堆在门前,搞得这个院子像片废弃工地。村主任看了也头疼,霍家就在村口,堆一院子垃圾,每次文明村评比,他家就第一个检查不过关。老殷也头疼,霍麻子回来没多久,报警电话又多起来了,不知情的人还特意打“老殷,你们片区最近不太平了?”
“唉,是的啊,被几个快进太平间的人搞得不太平了。”大霍与霍麻子隔几天就报一次警,报警的时候都说得天翻地覆,大霍偷了霍麻子家的砖,霍麻子装热水器拆了大霍家的房,最后出警,全是假大空,啥偷砖,自己修房用掉多少砖自己都弄不清,最后嫁祸给大霍。啥拆房,霍麻子要踩着大霍家的屋顶重新铺一下线路。就为这点儿破事,一个个说得马上要出人命似的,闹腾一番,大家都累个半死,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还非要警察出面调解,才能消停。老殷被折腾几个月,太累了,寻思天下那么多死法,俩老头儿随便得个啥病,脑出血、冠心病,晚上着点儿风、受点儿惊,一命呜呼,天地共开颜。可老头儿真要死了吧,又心生慈悲,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点儿歹毒,于心不忍,老殷又从道德的高度审判自己,刚审判一会儿,又气俩老头儿,谁又是心地善良的呢,他霍家父子心地善良了吗?哪天把他老殷累死,他们会心疼吗?老张憋着笑说:“你这想法,我二十年前就有过了。你也别瞎想,人家霍家父子,身板硬朗得很,把你熬死人家也不会死。”
老殷气呼呼地说:“这俩货也就生这个年代了,要早生一百年,绝对被土匪乱枪打死。土匪也受不了这俩活宝。”
老张说:“土匪跟我们能一样吗?我们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要讲文明、讲公正。”
公正?老殷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霍麻子时,霍麻子问他:“你知道啥叫公正?”多次处理过霍家纠纷,老殷还真不知道啥叫个公正了。就是脑门儿上贴着“公正”二字,老殷也处理不好这霍家父子的纠纷。
傍晚,村委会的人都开车回县城去了,霍麻子借着霞光,趁机挖地基。没几天,市*府服务热线就有人举报,举报霍麻子违建。把霍麻子气的,站屋顶上对着全村开骂,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把几千年来老祖宗用智慧凝结而成的脏话,都在屋顶上骂了一遍。村民们对霍家人的泼皮耍赖早习以为常,也不好奇也不追问。而村头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照旧定时定点开启,播报国际新闻和国内新闻,然后播放流行音乐。大娘大妈定时定点拎着手提小音箱,聚拢在村头一片宽阔的水泥地上,在一片“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的音乐声中,摇——摆——起来。摇摆的人群中还夹着一个九十岁老霍的身影。老霍最近特爱广场舞,不,应该说特爱广场舞上那一群摇曳扭动的大娘大妈。虽然这些大娘大妈是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妇女,但在九十岁的老霍眼里,她们就是一群年轻的小姑娘。老霍从中看到了年轻与美丽。时代变了,老人们每月领着三四千的养老金,没事儿搓搓麻将跳跳舞,享受年轻时被儿女耽误掉的好日子,谁还有空去理睬那些一地鸡毛的破事儿呢。再说,也都老大不小了,指不定哪天跳着跳着就挂了,能跳一天是一天。正跳着呢,音乐换成了《倍儿爽》,“天是那么霍亮地是那么广,情是那么荡漾心是那么浪”。守护了一辈子土地的老霍,忽然发现出门浪一浪也挺快乐的。至于村里的年轻人,都搬进城买房了。就算还住村里的,也都下班开车在县城里下馆子看电影逛商场,不到九十点钟不回来。六十岁的霍麻子站在血红的晚霞照耀的屋顶上,骂不过大喇叭不说,还没人搭理他,光自己累得“吭吭吭”干咳,拳头再硬也没用了,霍家拳法也没处施展了,一辈子靠拳头打天下的人,在六十岁的时候,被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打败了。他忽然失去斗志,感觉人生挺失落的。
霍麻子坐屋顶上没人理,没人理他就气,一怄气就报警,一报警就把老殷、老张喊来了。一见张警官来了,霍麻子就趴在灰白的瓦片上哇哇大哭:“张警官啊——张警官啊——”撕心裂肺,惨烈至极,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张警官突然死了呢。
老张昂头站在院子里,望着屋顶的霍麻子,思谋不出他为啥哭,这哭腔不像年轻时的霍麻子。年轻时的霍麻子打死也不会哭,太丢人了。可现在这是咋的了,霍麻子都哭上了。“霍哥,你别哭啦,咋跑屋顶上去了呢?霍家拳法升级了,要到屋顶上练了?”
“练个屁,我苦啊,心里苦啊,没一个人理我。我也不知哪个千刀杀的,举报我盖房子,哇——张警官啊——”
老殷对老张说:“张哥,我怎么感觉好像你死了?”
“唉,这霍麻子折腾了我半辈子,没折腾死我,这是要哭死我啊。哎霍哥,你别哭了,有事儿下来说嘛,谁举报你,我去找他算账。”老张像哄小孩儿一样把霍麻子哄下来。霍麻子哆哆嗦嗦地往下爬,老殷看着担心,忙喊:“老霍你看着点儿踩,别一脚踩空了,霍家拳法就绝后啦。”
霍麻子被举报,消停了几天,见没动静,又偷偷盖,又被举报。举报几次后,霍麻子老实了,房不敢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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