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咖啡屋门口人行道旁摆书摊的周梦蝶,曾是文化台北的一景。(庄灵摄于年)
给我一坨土我便能生根苦行诗人周梦蝶
撰文:陈红旭
在路上遇见「周公」周梦蝶,永远是令人熟悉的身影。不论春夏秋冬,他总是一顶呢帽、一袭长袍、一把长伞如影随形,只有厚薄差异而已;背着的大包包中必定有书报杂志,从五十多岁礼佛习禅后,如此装扮已三十余年了。虽身形单薄却一点不老态龙钟,周梦蝶从来不急,步伐轻盈而缓,一如他的诗路,慢慢酝酿,醍醐有味。不少朋友赞美周梦蝶穿长袍「很飘逸,很好看」,像已故诗人梅新送他一件长袍时说:「这样的衣服适合你这样的人穿,而你这样的人就适合穿这样的衣服。」一年四季,周公仅五件薄厚不一的长袍,就解决了穿着大事。退休独居的周公,一向过着极简生活,近年身形更加瘦弱。去年文坛为周公九十大寿暖寿时,场面盛大而温馨,周公只对喜欢逗他的张拓芜微笑以对,多半时间仅静静地坐着。拓老与蝶老年年同过生日,已是多年惯例。身为「孤独国」国王的诗人周梦蝶,曾荣获首届「国家文艺奖」(年),在台湾现代诗坛,周公具启蒙与指标性地位,至今他仍创作不辍,诗心如泉汩汩不竭,持续笔耕文学梦田。诗人不只忧己,更忧国忧民,以诗人的温度,岂能无感于世事之不平不义,终至赠诗马英九《九行二首》诗作,诗云:「谁能使已成熟的稻穗不低垂?谁能使海不扬波,鹊不踏枝?谁能使鹅鸭不八卦,而啄木鸟求友的手不打贾岛月下的门?」借此勉励马英九,成就大事业的社会改革者,智仁勇兼具外,也须有忍力,得长期耐得住孤寂。今年早春卧病时,虽马英九亲来探望,诗人仍一贯本色,默然无语,一切尽付于诗。
孤峭的诗坛绝峰
周梦蝶,本名周起述,生于一九二〇年。遗腹子的他,生逢战时,一切身不由己,外在的困顿及压抑,让他渴求内在的自由,遂引「庄周梦蝶』故事,自号「梦蝶」,文坛中人称「周公」、「梦老」或「蝶老」,他以苦行僧的姿态,「以哲思凝铸悲苦」,且人、诗如一,两者均是诗坛奇景。《孤独国》是周公的第一本诗集,在首页中,他自云「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道尽生命无奈中仍有寄情之处,出版那年周公三十八岁,距战乱流离大半个中国之后,随军旅到台湾,尔后落脚委身骑楼摆书摊,遍尝生活疾苦且喂养诗心解放自己已历二十年,诗心是他灵魂的慰藉,写诗是生活的出口,生命的救赎。此后周公诗路不绝一甲子,诗作逾三百篇,唯遗珠不少,而且早年出版诗集多已绝版。去年由他的忘年交、高雄师范大学国文学系副教授曾进丰编辑的三大卷《周梦蝶诗文集》,应是搜罗最齐全之作。周公惜字如金,一首十行左右的短诗可苦吟半年,乃至一诗酝酿十数年也非罕见。周公举德国大哲培根的话说:「阅读使人充实;言谈使人详尽;文字使人精确。」其中,尤向往「文字使人精确」境界,于是一辈子着墨写诗。正因为字字敲击,解释了周公继诗集《孤独国》、《还魂草》之后,隔了三十七年才又出诗集《十三朵白菊花》和《约会》的原因。周公且引了《泰戈尔诗集》的话当引言:「我的,未完成的过去,使我难于死;请从那里释放我吧!」代表他八十三岁当时的心情。
周梦蝶手稿(由台北旧香居书店提供)
「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
几面之缘,每与周公闲聊,总觉得诗人反应由衷而不失赤子之心。周公有一位不到五十岁的朋友,小聚时偶然感叹:「很难了解一个八十多岁人的心境!」周公闻言即如此回答:「我最好不要谈,你最好也不要问,因为鸡不知鸭,鸭不知鹅,鹅不知鱼鳖……」,激得朋友直说:「够了,够了,不会再问了!」记得多年前的某一天午后,记者在报社巧遇周公来买报,打招呼中表示想与周公聊聊人生的「八十之美」,周公想了想说,并不觉得人生的八十、九十有什么「美」可言,但又回了一句:「谈谈‘不美’,也是一种美!」周公谈兴既起,记者随手奉上一杯滚热的水,周公捧起即喝,并不理「很烫,喝慢点!」的叮咛。周公说他喝水要么喝热水,要么冷水,「喝热水很刺激,有味道;温水无口感,没品位!」时光随记忆倒回七十多年前,周公感叹求学时「学校教育破破碎碎」。生逢战乱,家境很苦,而他从小沉静寡言,自言「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却偏酷爱读书,几乎是背「四书五经」长大的,直到现在,「四书」仍可以由第一句背到最后一句!
摆摊生涯无非是诗
中学时他就读河南安阳初中,之后考上开封胜利高级师范,半年后因抗战事起,也因不忍心放下母亲,周公转回家乡宛西乡林高级师范就读,才念一星期,又因战乱,只得以当兵逃生。三岁定亲,十五岁完婚,在大陆育有二子一女的周公,二十八岁随军逃难来台,当了七年的兵后,因「病弱不堪任劳」而奉命退伍,领到生平第一笔巨款——四百五十元退役金后开始闯荡江湖。直到四年后取得「营业许可」,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骑楼下摆了个专卖诗集与文学书籍的小书摊时,才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摆摊生涯持续了二十一年,一九八〇年,他因胃疾开刀,从此歇业。之后他在外双溪养病六年,在那「身瘦似鹤,日长如年」的日子里周公仍可以一个月两千三百元荣民俸,扣掉租金一千五百元,其余充当生活费而怡然自得,其间还圈点好多古书如《高僧传》、《八指头陀》、《聊斋》甚至《绿野仙踪》等,一点儿也不为生活拮据所捆绑。至今,周公还是一个人,依旧两袖清风,只够温饱,也没多余家当,倒是数年前得到「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的第二天,就把十万元奖金捐给了慈济,惹得文坛老友跳脚大叹。周公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及处境,「不淡泊明志也不行」,即使如汉武帝贵为天子,还是有「人,苦于不知足!」的感叹,不是吗?
峨眉街上的先知
周公说选择当兵或摆书摊,最简单的想法是「不要饿死」;而当饿死不是威胁时,周公油然而生第二个愿望「希望自由」,不管「是上天堂或下地狱,都不要别人干涉。」卖书是一种自由,周公卖的是诗集类书,冷门书让书摊相对冷清,而周公的求知欲却是滚烫的,虽已四五十岁了,周公仍保持高温,不论中国古籍或西方的神话、小说、诗,总是阅读再阅读。局促街角,周公以个人不自觉的特色,成为「武昌街一处人文风景」,或是美国记者眼中「峨眉街上的先知」(OracleonAmoyStreet)。他一点不在乎书架上的诗集有没有卖出去,也不在意身旁熙来攘往、人车杂遝。那是一个心静自然凉的角落,一个小书架,一张小板凳,卖诗之余他也写诗,诗集中一篇篇的诗作,都是街头伏「案」(小板凳)的成果。曾有朋友买周梦蝶的诗集而请他题字,周公当下把刚刚记在笔记本上的心得题给了朋友——「生活凭借(条件),决定了生活的性质或方式。」周公进一步解释,像苍鹰以尖钩或像豺狼虎豹以利爪等捕食小动物,生存方式是以别人的生命喂养自己的生命,生活本质很残忍;而小蚯蚓没有钩爪,仅以「上食膏壤,下饮黄泉」的方式过活。周公自觉自己的生活方式像蚯蚓,一无所有地过日子,「谈不上快乐或不快乐,人要本分,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此而已!」
周梦蝶,武昌街口(阮义忠摄于年)
从枯寂到活泼清朗
周公一生,从安贫不饿死的卑微愿望中立足,到滋生莫名的求知欲,到立志锤炼诗句,他顺着心志,选了一条最直截也最难的路。为了自由,为了写诗,在人生际遇中他错失了亲情、爱情及友情,他被迫甘于寂寞,就像诗坛知友余光中说的:「无论把《孤独国》或《还魂草》翻到第几页,读到的永远是寂寞。他从小小的愿望开始,如草的卑微——「给我一坨土,我便能生根!」如今,经过时间的淬炼,终成诗的巨人。在曾进丰眼中,「枯、瘦、冷、寂」是周公的诗风。冷寂并不是无情无味,相反的,诗中深藏的冰火交缠、热情与超脱拔河的张力,比千万人的呐喊更喧嚣,比灵肉的舞动更有魅惑力。正如《孤独国》一诗: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还魂草》时期的周公诗作,「有情、有禅,且更为孤绝」,曾进丰以《红蜻蜓》诗句「苦成一部泪尽而继之以血的《石头记》」形容诗人看似无情、忘情,实则苦陷于情的悲剧感。然而到了后期,禅的空明与活泼慢慢发酵,诗集《约会》中,已处处可见周梦蝶用生活化、平凡的语言,传达出一种洞观世事后的彻悟,「诗作的哲思也便不再只是偈语式的警句,而是意象清朗的整个境界。」读者跟着诗人一路行来,至此豁然开朗。如《鸟道》一诗如此叙述:
……而今岁月扶着拄杖——不再梦想辽阔了——扶着与拄杖等高翩跹而随遇能安的影子正一步一沉吟向足下最眼前的天边有白鸥悠悠无限好之夕阳之归处归去微澜之所在,想必也是沧海之所在吧!……
「今天已经过量了!」
回归生活,回到平凡,许多人想知道,苦瘦寒寂如周公,为什么能活到耄老之年犹精神不失?今年九十四岁的周公,没有特别的养生之道,硬要说则不过「安分、知足」罢了,但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很自然形成「周氏养生法」,听详细了,很实用也很环保。有一天,记者和周公相约吃早餐,那天有点冷,周公穿得单薄,他解释自己喜欢「穿得不够,保持一点冷的感觉」,主因不喜欢太享受,自觉「福薄」。正说着,清粥小菜来了,只见蝶老端起一大碗粥,唏哩呼噜一口气喝完,「小心,不要烫到!」他全然不理,无视其他配菜,再续一大碗粥,喝到一半才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怀疑上辈子是和尚,不然为何如此爱喝粥!」然后自顾自掩脸而笑,还忙补充年少时母亲的告诫:「牙齿不好看,最好少笑!」接着自陈:「有时在家做稀饭,粥是喝完了,花生米没动一粒!」「要不要再一碗?」「二碗够了,今天已经过量了!」劈头再一句「要长命,三分病;要不老,七分饱」;接着又悠悠带上一句「想长寿,不要太享受」。诗人一点不想惯坏自己。对养生,周公着实深思过也厉行着。
周梦蝶,纪录片《化城再来人》之剧照(摄影:陈传兴)
疾病不找宽心人
周公长期饮食极清淡,如果觉得身子「虚」,他会专程坐车到淡水吃一碗炖得软烂的牛肉面,每每觉得元气顿时回复,维持几十年体重在四十公斤上下。为此,周公说了个笑话:一回和朋友聚餐完走出饭馆,旁边正摆着自动投币磅秤,因为好玩站了上去,电脑说话了:「小朋友,你的身高一六三.四公分,体重三十九公斤,祝你愉快!」周公笑得开心,因为体重轻,竟返老还童成了「小朋友」!认真谈养生心得,周公以为饮食起居只反映于外观,占比少;内心的占比至少七成,毕竟「疾病不找宽心人」。周公以自己为例,内心的健康来自性情的陶冶。从小背「四书五经」长大,训练他「敏于感受」,而儒教中的「安贫乐道」,让他惯以颜回自况;年纪稍长,周公除了认真参禅,自认更受老庄影响而接近陶渊明,天真浪漫的想法充塞胸中,而行径仍一本儒家精神,中规中矩。心境平静,也是周公的养生心法。「特别是五十岁以后接触佛法,感觉更是受用无穷。」佛法不避谈结果,讲究表里如一,尤其佛法中对人为何富贵贫贱,健康或不健康,快乐或痛苦,一切「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知道原因,则可以不怨天,不尤人,心安理得,海阔天空。
周梦蝶,纪录片《化城再来人》之剧照(摄影:陈传兴)
给我时间,把过去的心愿完成……
也许是身体底子不算差,周梦蝶身形瘦瘦的,但可硬朗得很,自陈拔掉第三颗蛀牙时大约是六十岁,至今没有一颗假牙,什么都能吃,视力尤其好,连小蚂蚁字都看得见,看字不用戴眼镜或眯着眼,得天独厚,周公习惯以小楷瘦金体书写文书稿件,一小时磨出数十字,文字娟秀有力,文友皆知。值得一提的,周公活动力强,也是保持身体硬朗之因。周公律己甚严,如与人有约,一定早早出门,「利用等候时光,静静享用早餐最有滋味。」周公喜欢到固定几家咖啡馆静坐,不是因为气氛,而是「用脑太多而出走」,日常多半阅读及沉思,前往咖啡厅的路上,约一小时的距离,足以让脑袋净空,一跳上公车,时空一变,「脑筋都活起来了!」于是在重庆南路一带常可见到周公的身影,即使入夜了,周公也时常走在路上,赶最后一班车回新店。虽具有诗人的浪漫,周公却也感慨时间的流逝,他曾不断祈盼:「给我时间,把过去的心愿完成,于愿已足。」年过九十后,周公自觉健康愈来愈差,他语带懊悔地说,以前总是拖,并忆起林海音过世时,小说家潘人木写的怀念文章中,有两句话让周公大有感触:「……我以为还有很多,其实没有了。」
一袭长袍,扬长前行
虽卓然自成一家,周公仍不免感慨,「必须做,应该做,喜欢做的事太多,而时间、精力和体力太少!」周公懊恼自己,「常常发了宏愿,就没有行动了!」他总是以高标准不满着自己、督促着自己,引为精进自己的力量。连以前订报,他都坚持付清报费才开始看报,连派发生也说:「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是啊!周公常说自己是「缺陷人」、「畸形的人」,却是朋友眼中「富于包容性」的人。个性清淡不很积极的周公,有时也有惊人之举,譬如看到别人的名字很美或演讲得精彩,竟会主动上前攀谈,虽是「例外中的例外」,却显见诗人对人极有温度的一面。至今仍深深记得,一次访谈终了,周公狠狠抛下一句:「今年只剩五个月了,不能再浪费了!」可见周公鞭策自己从不打折,虽近风烛之年,他还是一贯地多写少说,继续那未竟的诗路。于是,我们似乎又看到那个一袭长袍的赶路人,一路飘逸扬长而行,孜孜不息。
这里昼书幽阒窈窕如夜夜比昼书更绮丽、丰实、光灿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作品选读
善哉十行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即得相见。善哉善哉你说你心里有绿色出门便是草。乃至你说若欲相见,更不劳流萤提灯引路不须于蕉窗下久立不须于前庭以玉钗敲砌竹……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第一班车乘坐着平地一声雷朝款摆在无尽远处的地平线无可奈何的美丽,不可抗拒的吸引进发。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好长的夜!我的灵感的猎犬给囚锢得浑身痒痒的渴热得像触嗅到火药的烈酒的亚力山大。大地蛰睡着,太阳宿醉未醒看物色空蒙,风影绰约掠窗而过我有踏破洪荒、顾盼无俦恐龙的喜悦。而我的轨迹,与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独我无暇返顾,也不需要休歇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粮、喝彩!不,也许那比我起得更早的启明星,会以超特的友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