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榴莲树和往常一样,伸着自己长长的胳膊,茂盛的树叶在小溪上映出一片黑黑的阴影。小变色龙趴在枝头上,呆呆地晾着自己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小蜗牛顺着他结实的树皮,一步一挪地慢腾腾地往上爬。小蜘蛛在他胳肢窝底下刚补好一张网,八条腿一前一后地爬回了树缝里。
一堆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了。
“快看,快看,这儿有草籽!那儿也有!”
小麻雀们低头啄两下草籽,又抬头机敏地望望四周。
“只要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切,朋友?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朋友。”小蜘蛛对此嗤之以鼻,光是这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就让他十分扫兴,“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
“也——不是吧——”小蜗牛一说话就口吃,声音拖得老长,小变色龙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以及开始笑他了。
“你骗人,你骗人!”小蜗牛也字还没说完,小麻雀们就嚷成一团了。
“怎么,你不信?”小蜘蛛八只玛瑙般的小眼睛瞥都不瞥他们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网,“那你们问老榴莲树啊,他什么都知道。”
“榴莲树爷爷,榴莲树爷爷!”他们又围到榴莲树的身旁,“告诉我们呀,快告诉我们呀!”
“聒噪的东西。”小蜘蛛不耐烦地往树缝里缩。
“好,孩子们。”榴莲树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静淌着的小溪,连晚霞的倒影都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但他的声音又是那样的深沉,仿佛在那遥远的地下,一朵乌云正在喃喃着雷霆。
“嘘,嘘,榴莲树爷爷说话了。”小麻雀们一个接一个地传着话,不一会儿便停止了吵闹。
“你们都没有错,孩子们。小蜘蛛也会有自己的朋友,只不过现在还没有遇到。而你们,小麻雀们,一起吃饭不算什么,朋友,意味着心灵的陪伴。”
一时间,大家都像小变色龙一样安静了,除了嗡嗡的苍蝇。“啪”,小变色龙的舌头像在空中挥了一鞭,然后又是一阵静默。
“那你有没有朋友呢,榴莲树爷爷?”一只小麻雀好奇地问道。
“对呀对呀,榴莲树爷爷,那你有没有朋友呢?”小麻雀们一个个围得更紧了。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老榴莲树,小麻雀们很快就一个个“嘘——嘘——”地安静下来了。可是,老榴莲树什么都没说,他和傍晚闷热的空气一样,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是的,他曾听过无数传闻,见识过无数生命的生老病死,可是他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曾听饮水的象群说,小溪终会汇入大河,而大河两岸生活着一群人类,种植着密叶遮天的榴莲树——那一定是他遥远的亲人,每当季风吹过,他甚至能感受到来自大河的呼唤,那一定是远方的亲人们对他亲切的问候。可是,那些都是他的亲人,他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曾听闻年迈的草龟讲述生命的历史,有些历史,甚至远远早于他这颗种子的诞生;他也听闻高飞的鹰隼歌唱生命的高度,有些高度,甚至远远超过天边巍峨的险峰。可是,那些都是他的老师,他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曾认识无数朝生暮死的小生命,这些小生命给了他无数的快乐和生机。小蜘蛛、小麻雀、小蜗牛、小变色龙、小竹节虫、小扑棱蛾子……从他降落在这片土地的那一天起,他就听到了来自蚁穴的忙碌声,他就感受到了小草的细根搔着他心口的痒,待他破土发芽,抽枝长叶……直到现在,他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每时每刻,他身边都少不了这些热闹的小生命。可是,那些都是他的邻居,他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又想起了蟒仔,但也只是一想而过,或许,那只是一段恩情,不是一段友情。
他积攒了几十年、几百年的话,想找一个朋友倾诉,可是,没有谁愿意当他的朋友,听他说这些奇怪的话。即使是小变色龙这样,也只是默默的听,什么都不知道,听完了也无话可说,只是继续发着他的呆。他孤独的心灵等待了几十年、几百年,却没有等来一个朋友。究竟是他自己在密林里躲得太深了,还是他的果实味道太臭了,还是他的耐心还不够,他的好运还没有挂上枝头?他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可能还没有吧。”老榴莲树笑了笑,望着天边勾勾的月亮,心想,月亮有他自己的朋友吗?
老榴莲树就这么一直望着月亮,从天幕的一头到另一头,看着月亮下了山,曙光一点点点亮了远处的山头,天亮了。
“也许,只有太阳才能做月亮的朋友。”他想着,“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彼此,总是远远地隔着一座天空望着对方,一句话也没说过。”
砰!砰!
老榴莲树觉得树皮上有一点点痒,好像什么东西在扎着他的树皮。
砰砰砰砰砰!
哦,原来是一只小啄木鸟。
这儿也有啄木鸟,但不是很多。蟒仔就在小溪的那一头住着,他三天两头地爬到树上偷鸟蛋吃。他想,以前应该没怎么见过她,虽然她的声音也是啫咿啫咿地叫,却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听过声音。或许,她只是迷路了,才飞过来的。
“好,小家伙,找点儿虫子吃吧。”老榴莲树笑着,看着这个黑白相间,还没有自己两片叶子大的小家伙在自己的枝杈间上蹿下跳,东敲敲西啄啄,不一会儿,揪出几条白花花的幼虫,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老榴莲树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的树皮底下也会有害虫。“危险总是藏在身后头。”他这么想着。
天有不测风云,森林里打起了仗:轰,轰——到处都是爆炸的声音,声音持续了大约有两个月。刀枪无眼,老榴莲树也被炸掉了半边枝干,他看着自己树干上裸露的伤疤,想起了当他还是一株小树的时候,看见一棵大棕榈树被一道落雷劈成两半,烧着熊熊的火焰。也许,他的痛苦,要比大棕榈树小得多。
老榴莲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但是树汁的味道引来了不少臭虫,他们一群一群地叮上了他的伤口,嘬着他流淌的鲜血。老榴莲树的伤口一天疼过一天,连他也忍不住呜咽了起来。顺着穿林的秋风,他喊道:“小鞭蛛,小螳螂,快来救救我!”
小鞭蛛们闻到害虫的味道,争先恐后地爬上了树干,他们虽然生得怪模怪样,蜘蛛不像蜘蛛,蝎子也不像蝎子,身前盘着一对大钳,身后挥舞着一对长鞭,全身的花纹也不比臭虫好看到哪儿去,可是他们却是杀害虫的第一把好手,森林里的大树,都称他们为最可爱的小虫子。
臭虫们被吓跑了,他们一哄而散,嗡嗡嗡,嗡嗡嗡,他们飞到了别的树上,殊不知小螳螂们早已经埋伏好了,只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嗡嗡嗡,臭虫们吓得晕头转向,不一会儿便溜得无影无踪。
“谢谢你们,小鞭蛛,小螳螂。”老榴莲树向他们摆了摆手,“谢谢你们救了我!”
“我们走了,您多保重,榴莲树爷爷!”小鞭蛛们也挥了挥他们的长鞭,往乱石杂叶里一钻,便不见了。小螳螂们歪了歪他们的三角脑袋,眨巴着黑亮亮的大眼睛,飞去了。
老榴莲树想起自己身上的幼虫,对他们一定还躲在树皮底下,小鞭蛛和小螳螂可逮不到他们。那么,谁能帮帮他自己呢?他想到了夏天偶遇的那只小啄木鸟。
对,我叫她过来看看。
“喂,喂,小啄木鸟,你在哪儿?”
没有声音回应他。瑟瑟的风吹过他的树梢,他听见了很多声音,有山雀保护雏鸟时慌乱的尖叫,有小象在水塘里玩耍的欢笑,还有野猪搏斗时呼哧呼哧的大喘粗气,但是,就是没听见那只啫咿啫咿的小啄木鸟。
“喂,小啄木鸟,你在哪儿?”
老榴莲树看着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山去,也没有等来小啄木鸟,他的伤口现在痒痒的,仿佛有小虫在里面钻。他抓紧了树根,捏紧了地下的土壤,试图让自己的瘙痒能减轻一点。
“你去哪儿了,小啄木鸟……”老榴莲树依然喃喃着她的名字。白天,烈日的暴晒让他的伤痂发干发燥,一点点龟裂了开来,他依旧忍受着痛苦,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忍不过去的,一棵树的忍耐力远远超过任何动物的想象。他的树根抓得更紧了,树皮也绷了起来。
太阳在天上兜了一圈,回去了,月亮也兜了一圈,一天又过去了,小啄木鸟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他听见了许多啄木鸟的叫声,但是,没有她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小……”老榴莲树依旧呼唤着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竭尽全力忍着瘙痒,现在说话都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小啄木……”他换了一口气,继续念叨着。
“砰!砰!”
“啄木鸟……”
“砰砰砰砰砰!”
一只小家伙早已落在他的树枝上,东敲敲西啄啄,凿开了他的伤口,啄食着里面的幼虫。
“哦,好久不见啊,小家伙。”
“好久不见。”小啄木鸟抬起头,咽下她的早餐,望着他半边的树荫。
“来吧,帮我捉去里面的幼虫吧,小家伙,消灭了他们,我才能恢复以往的茂盛。”
“可是,你拿什么回报我呢?”她的头一起一伏,很有节奏。每一只啄木鸟,都是森林里天生的演奏家,他们开凿树木的声音,似乎已经成了森林乐章里面不可或缺的鼓点。
“你可以吃一个冬天的自助餐……”虽然这儿的冬天并没有多冷,只是没有那么炎热罢了。但是一个冬天的自助餐,似乎依然别具诱惑。
“别的烂树那儿多得是,我才不稀罕这点儿东西!”
“那,我给你讲故事,每天晚上都给你讲故事听。”老榴莲树第一次听到这么稀奇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是一只小啄木鸟说出来的。他原以为,她和别的小啄木鸟一样,黑白相间的毛发,高低有致的鸣叫,昼食夜寐的生活……也许,她只是看起来和别的小啄木鸟一样。
“好,一言为定。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傍晚,小啄木鸟伏在溪边喝水,老榴莲树给她讲起了大海的传说。
“你看,我们面前有一条小溪,小溪会汇入大河,而大河最终会汇入无边无际的大海——那是一片要多大就有多大的水池子。传说,那里游着的一条鱼,都能比大象还大。”
“是嘛?听上去好像挺好玩的。那大海最终会汇入什么呢?”小啄木鸟抬起头,望了望半边掩映的树荫。
“问得好,小家伙,这我也不知道了。就连那风一样的鹰隼,也望不到大海的尽头。”老榴莲树笑了笑,他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问题,“不过,大海的尽头,也许就是时间了。你想想,时间是不是能容纳一切的?当大海也找不到自己的边界时,他便只能汇入时间的汪洋。”
“听你这么说好像挺神奇的,不过我听不懂。”小啄木鸟跳到树枝上,贴着他的树皮跟他讲悄悄话,“不过没事,今天我真的很开心啦,明天我还来听故事。”
“好,小家伙,回去吧,路上小心。”
“好,再见了,讲故事的大树。”
讲故事的大树?这是个什么样的称呼?老榴莲树看着自己被啄得凹凸不平的伤口,傻傻笑着。他听见小啄木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消失在森林中,望着天边勾勾的月亮,突然想好好睡一觉,养养身上的伤。
晚上,他梦见了自己还是一株小树的时候,他遇见的第一只啄木鸟,在那颗烂掉的棕榈树上凿了一凹树洞,在那儿安了家。自此以后,每天他都能听到砰砰砰,嗒嗒嗒的啄木声,那个声音陪伴着他的童年。
他还梦见了蟒仔。
砰!砰!
半睡半醒中,老榴莲树听见了敲树皮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
哦,是小啄木鸟啊,可是,今天她怎么在他树顶上凿洞了?小啄木鸟说,她不想回去了,那儿人太多了,吵得慌。她想在老榴莲树上面安家了,以后就住在这儿。
“凭什么让她住过来?她嫌别人吵,我还嫌她吵呢!”小蜘蛛抱怨道,“看,她把露水都震下来了,我刚织好的网都被打烂了!”
“别——管她——”小蜗牛也这么说。他还是倔犟地向上爬,饿了就吃点树皮上的真菌,累了就缩回壳里睡一觉,他说他这辈子想看看太阳,没人能拦得住他。不过,就他这个速度,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小变色龙依旧趴在树枝上,一脸冷漠。
“可是,小家伙,我在担心蟒仔……”老榴莲树慢吞吞地说道。他说话,很少带有这样的顾虑。
“蟒仔?蟒仔是谁啊。”
“他是这片森林的主人,他对我很好,真的,可是我不能保证,他不会伤害到你。”老榴莲树犹豫了。他担忧起来,阳光都躲到了云彩后面,风无力地吹着,拨弄着他耷拉的绿叶,小溪也无声地从河泥上轻轻地淌过。森林寂静了,只能听得见小啄木鸟天真地问道:
“我不怕他!怎么,他很厉害吗?”
“哦,天呐,要不是我亲眼见过,我也很难想象:刚破壳的时候,他比鲶鱼还要瘦小,嘴巴甚至吞不下一颗猕猴桃,如今,他已经比我的树枝更加粗壮了,张口就可以活吞一头公羊。天呐,这才过了十二年都不到。而且他脾气很暴,真的,别再他面前晃悠,不然他可说不准哪天就大杀四方了。”老榴莲树说完“公羊”二字的时候,小动物们就已经吓得躲起来了,可是,小啄木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像,他听起来确实很厉害。那好吧,我见了他就躲起来,这样总行了吧。”小啄木鸟略加思索,又埋头继续挖着她的新家了。
“那你可要一万分的小心……”老榴莲树还是对她放心不下。
“好,记着呢!不过我还是想在这儿住,就让我挖个树洞吧。”
听罢,老榴莲树叹了口气,霎时间,森林里刮起了一阵大风,惊起了一群食腐的乌鸦。
小啄木鸟可没想那么多,她把新家挖得很圆,很宽,虽然里面总有点凹凸不平,不过所有的啄木鸟都是这么挖的,谁也不能单凭一根尖尖的喙就把树木削平了。她又找来枯草和落叶,给自己铺了一层薄薄的毯子。
傍晚,榴莲树又给她讲故事了。
“今天你想听什么故事呢,小家伙?”
“大象,你和大象很熟吗?”
“哦,每年夏天都有象群来这儿喝水,吃我落在地上的榴莲。我跟他们再熟悉不过了。那么,我给你讲一个象冢的传说,怎么样?”
“讲吧。”
“传说每一头善终的老象,在他感受到死亡的召唤时,就会走向一个神秘的象冢,在那里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没有谁知道象冢在何处,甚至连大象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只是顺着内心的方向,或者说,完全是出于本能,就这么走啊走,一转眼,就发现自己到了那儿。”
“好像很神奇,可是,象冢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毕竟,谁也没有真的去过象冢,不是吗?”
“那你干嘛讲这个?”
“象冢似乎蕴含了死亡的真谛。毕竟,每个生命都难逃一死,如果能够在死亡的感召下,自己选择一个归宿,也不失为生命完美的谢幕。”
“太深奥了。我好像能听懂一点儿,但是,又没有完全听懂。”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小家伙?”
“好好活着就行了,想这么多干嘛呢?”
“也好,也好。”
“天黑了,我要睡觉了。晚安,讲故事的大树。”
“晚安,听故事的小家伙。”
小啄木鸟依偎在自己的新房子里,忽然发现,秋天也没有很凉,她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老榴莲树看月亮一点点圆了,和她也道了个晚安,睡了。
他们睡着了,可是小动物们没睡,他们聚在一起,开起了夜谈会。
“榴莲树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她什么也听不懂,还给她讲故事。”小蜘蛛忿忿不平,连脚上的绒毛都气得打战了。
“也许他只是觉得很新奇,他太久没见过啄木鸟了。”小鞭蛛却满不在乎。
“哎,你们觉得榴莲树爷爷会不会把她当朋友了?”小螳螂的大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肯——定——”小蜗牛从壳里深处一对天线般的触角,试探着大家的情绪。
小变色龙依然是远远地挂在树枝上,垂着自己的长尾巴,时不时望过来一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蜘蛛气得捶了一下树干,然而一丁点儿声响都没有,八只小眼睛看了看他们,又望了望树洞,“算了,明天,明天我……”
“嘘——”小变色龙突然开口了,“蟒仔!”
小变色龙视力很好,任何一丁点儿的动作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小动物们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耳边传来微微的鳞片摩擦泥土的声音。一瞬间,他们的呼吸都吊了起来,直到这声音渐行渐远,周围的空气又恢复了宁静,他们才缓过神来,继续着夜谈。
清晨,小啄木鸟早早起来给老榴莲树捉虫子,清脆的砰砰声成了他每天早上的闹铃。傍晚,她就听着小故事,一点点看着天黑。小动物们望着这只新来的啄木鸟,欲言又止。
“喂!”终于有一天,小蜘蛛憋不住了,“榴莲树爷爷,你说,她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哦?这可不好说。”
“骗子,骗子!榴莲树爷爷,你变了,你以前什么时候跟我们撒过谎!”小蜘蛛伸着他的两颗螯牙,喋喋不休的嚷道。
“那……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这算不算朋友,也许她只是来这边住一阵子,再说,我也不是一直都有这么多虫子。等我身上虫子少了,说不定她就走了。”老榴莲树也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变好,终有一天,这只吃虫子的小家伙也会离开他,找下一个饱受虫害的大树吧。
砰!砰!
小啄木鸟飞到了横在溪头的树枝上,那儿可没有虫子,她在干什么呢?
砰砰砰砰砰!
她把他的身体敲得千疮百孔,臭虫闻到了树汁的味道,纷纷围了上来。
“喂,小啄木鸟,你在干什么!”小蜘蛛喊道。
“现在,他身上的虫子太少了,可我故事还没听够呢,这么一来,才有虫子给我吃嘛。”
“骗子……不,你个祸害,婊子,孽畜!恬不知耻的脏种,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猛然间,八只小眼睛瞪得像豺狼,一对螯牙尖得像虎豹,若不是隔得实在太远,他早就想一口咬断这羽毛底下的脖子。
“小蜘蛛,别这样……”老榴莲树话还没说完,小啄木鸟就受不了这气,翅膀一挥,便飞得没了踪影。直到晚上,她也没回来。
“听故事的小家伙,快回来吧,我不怪你,快回来吧……”老榴莲树呢喃着,却再听不到啫咿啫咿的鸟鸣。小蜘蛛受不了这气,从树梢上悬了一根丝,顺着秋风,荡到了旁边的棕榈树上面去了,他连夜织了张新网,隔在他和老榴莲树中间。
傍晚,天气出奇地好,小溪倒影着的晚霞也分外红艳。老榴莲树正望得出神,忽然,枝头上响起了熟悉的砰砰声。他一看,是她回来了。
“昨天我没听故事,你得补上!”
“好,这必须补上。”
“不行,你以前一次都没缺过,这得罚你!缺一个,罚十个,怎么样?”
“好,好,你爱听就好。”他就这么傻笑着,“今天想听什么?”
“随你便,你讲什么我就听什么。”
“那我给你讲讲蟒仔的故事吧……”
蟒仔是树木的守护者,是穿梭在森林里的警察,也是森林执法官,或者说,森林刽子手。他的称呼数不胜数。有人称他为蟒神,有人称他为凶神恶煞,不过,老榴莲树却偏偏喜欢叫他蟒仔,只是因为一年一年看着他长大,感情总归不一样。蟒仔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他比谁都更能听见树木的哭诉。他记得有一年,河谷里面闹了鼠患,森林里也不知道哪儿冒出了那么多老鼠,老鼠们逮着什么啃什么,啃了他的树皮,又来咬他的树根,他顿觉百蛊噬心,疼得几乎要死过去,那时候,他心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救救我,快救救我吧!”他也记不得过了多久,只记得苏醒过来时,鼠群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巨蟒围在他身边,嘶嘶地吐着红叉舌头。他记得,那天是蟒仔救了他一命。他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偿还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亏欠,沉沉地压在心头。后来,他听说蟒仔也不止救了他一个,只要有树木遇到生命危险,蟒仔就会现身,将破坏树木的动物就地正法。有时候,他也会陷入不可遏制的疯狂。他曾见过那棵中间烂开大棕榈树上面,住了一窝啄木鸟,有个晚上,被蟒仔灭了满门……
“你害怕吗?”他问道。
“不怎么怕。”她窝在树洞里,望着外面昏暗的天。
“好,那我继续讲。”
蟒仔的故事讲完了,他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讲起了自己孤独地思索生命,自己日复一日地跟自己做着心里斗争,他讲起了自己第一次碰到人类的样子,还讲起了曾经人类和他分享过的各种不可思议的故事。
“有个人类跟我说,虽然看上去差不多,太阳却比月亮大得多得多得多。如果说,太阳有我的树荫这么大,那么,月亮就要比一只蚂蚁还要小了。”
“我不信!”
“谁知道呢,哎,人类总喜欢说假话。可是他们一旦说到太阳、月亮、沙漠、大海、高楼、机器……说起我们不曾见过的东西,我们知之甚少的东西,我想,我们或许也可以暂且相信他们。除非哪一天,我们自己看到了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们有能力反驳他们了之后,我们才能推翻这些假象,对嘛?”
“可能吧,不过太阳和月亮这个,我还是不太信。”
“没事。不过在我看来,太阳和月亮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吧。”
“你刚刚还说他们一个和树荫那么大,一个比蚂蚁还要小!”
“就算真的这样,也没有关系。朋友才不会在乎对方有多大,或者有多小,哪怕对方是一个人类、一只鸟、还是一棵树,都已经不重要了。朋友只在乎彼此相处的快乐。”
“那你跟我讲了这么多故事,你快乐吗?”
“非常快乐。”
“所以,我们是好朋友吗?”
“一定是的。”
“好,天快亮了,我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晚安,听故事的小家伙。”
“晚安,讲故事的大树。”
一晚上,森林里无数小动物们都悄悄围过来听老榴莲树讲故事,谁也不敢吱声。连小麻雀都没睡觉,静静地听他讲完一个又一个故事。天慢慢亮了,小动物们一个个都回去了。老榴莲树笑着跟他们道别。
“再见了,小家伙们!”
就连小蜘蛛,也隔着网子,偷偷地听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虽然他对人类并没有什么兴趣。听完,他那八只小眼睛盯了那张网好久,太阳出来了,露水消散了,他把原来那张网拆了,又在另一边重新织了一张。
春天到了,老榴莲树开出了一簇簇淡*的小花,花蕊伸得老长。小啄木鸟认识了另一只雄啄木鸟,他们恋爱了,同居了,交配了,一起孵蛋了。
小啄木鸟还是喜欢在老榴莲树上面开洞,把臭虫引过来,这样他们就可以节约不少觅食的时间来孵蛋了。她还喜欢每天晚上听老榴莲树讲故事,虽然有时候,故事听上去没有以前那么新鲜了,她听起来还是津津有味。对象不理解她的怪癖,只是在树洞里孵着蛋。
有天小啄木鸟出去觅食,留她对象在家里孵蛋。临走前,她听小变色龙说河谷里有一棵树,中间已经烂了,长了不少肥美的天牛幼虫。她飞到河谷里一看,明明没有什么烂树嘛,心里还纳闷儿小变色龙是不是记错了,回来发现,屋里已经空了,只有零星的羽毛和点点滴滴的血迹。
她看见了蟒仔。
她的幸福、梦想、她所渴望的一切,都已经破灭了。曾经的她太过天真,忘了自己的天真是建立在满是裂痕的薄冰上面,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破碎坍塌。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叫声,扑棱棱地飞走了。老榴莲树叹了口气,一阵风儿从她翅膀下吹过,仿佛在为她送行。
秋去春来,老榴莲树开了花,却谢了,一颗果子都没结,象群们路过这边,听说了小啄木鸟的故事,洒下两行热泪,离去了。他想起一位青年学者在他树底下乘凉,说过什么“不要忘记年少时的梦想”,而他年少时的梦想就是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能给大家数不尽的果子吃。可是现在呢,他成了她一个人的鸟巢——还是个空巢。既没有长成参天大树,也失去了甜美的果实,老榴莲树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初似乎不该认识她,至少,她的出现也破灭了他年少时的梦想。他叹了口气,风儿吹散了小溪上的叶子,转瞬间,就不知道漂到哪儿去了。
如此看来,他们好像成了敌人。
老榴莲树看着周围的小动物们一个个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小变色龙遇到了另一只变色龙,跟他一样的大头长尾巴,一样不爱说话,他俩一言不合就涨红了身子,俩脑袋你顶我我顶你,当然,这么顶一般是没有个胜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俩各退一步,就算了结了,小动物们给这个动作起了个外号,叫顶牛。小蜘蛛找了只骂骂咧咧的母蜘蛛,比他还壮一圈儿,整天吵架,不过也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没动起手来。至于小蜗牛,他觉得太阳才是他的朋友,他总有一天要追上太阳,结果有一天太阳太晒了,把他晒成干了,现在成了树皮上粘着的一只蜗牛壳。
生活真好!老榴莲树这么想着,觉得小动物们能找到自己的朋友,也不错,可是他自己呢?每年都有不少年轻的小动物问他:“榴莲树爷爷,什么是朋友啊?那你有没有朋友啊?”老榴莲树只能轻轻一笑,然后跟他们讲起小啄木鸟的故事。
“后来呢?后来呢?”
他想起来那天小变色龙趴在树梢上,远远就看到了蟒仔,于是想了这么个谎言把她骗开,想着有什么意外了她也能自己活下来。但是,他更多的还是想起,蟒仔爬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那种无能为力。蛇都是天生的聋子,他们出生在一个绝对寂静的世界里,没有声音能打扰到他们。他越是害怕,越是呼救,蟒仔就越能感受到他心里的不安,就越要来保护他。似乎,他不仅没有保护自己的朋友,反而害了她的家庭。
每每想起,他心里都有一阵梦魇升起。
“后来小啄木鸟他们飞走了。”
曾经他止口不言,如今,他只能善意地骗骗身边的小动物。每一次欺骗,都带给了他心里更大的愧疚。
砰!砰!
他太想念这个声音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听一次呢?
砰砰砰砰砰!
“还记得你欠了我多少天的故事嘛?”
“啊?”在他眼前,不知何时飞来了那个黑白相间的小家伙。
“算了,估计你也算不出来了,那么就罚你——罚你给我讲一辈子的故事吧!”她站在树枝上,打量着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茂盛的浓荫,笑了笑。
“好,当然可以。你愿意听什么,我就讲什么。”老榴莲树也用笑容回应她,地底下,却激动地握紧了满捧的泥土。
“那你给我讲讲象冢的故事吧,时间太久了,我有点儿忘了。”
“好,那这一遍,你可要听仔细了。”
讲完故事,小啄木鸟还不想睡,躺在树洞里问他这段时间想她吗。
“想,天天想。你还没告诉我,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呢。”
“回了趟老家,那儿被砍光了,人类在那儿修了大房子,喂,估计你都没见过那样的大房子,就是蓝蓝的房顶,白白的墙——”
“哈哈哈,那不就是板房嘛,二十年前我就听人类说过了。”
“切,行吧。”
“那你咋想着回来了呢?”
“外面待太久了,想家了,就回来了,还是这儿住着舒服。”
“好,那就多住两天。”
“那我一直住这儿行吗?”
“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走了再跟我说一声就好。”
“我不走了,我住一辈子行吗?”
“当然可以。”
“好,我要睡了。晚安,讲故事的朋友。”
老榴莲树望了望着天上亮堂堂的月亮,激动地吹出了一阵风儿,吹皱了小溪上淌着的月影。
“晚安,听故事的朋友。”
小啄木鸟睡了好长时间。她一觉睡过去,就再没有醒来。
小蜘蛛他们生了一窝宝宝,就生在了以前那块树缝里,当天晚上媳妇就把他当晚餐吃了。小蜘蛛走的很安详,八只小眼睛是笑着闭拢的。之后,“小蜘蛛”就成了他媳妇的称呼了。
夏天,象群如期而至,他们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榴莲,小象们把榴莲摔在地上,拿鼻子蘸着吃,吃得满鼻子都*油油的。有只小象问妈妈,为什么榴莲树上面有个窟窿,妈妈记不得了,便去问小变色龙和小蜘蛛。他们说,那可不是个窟窿,那是一座鸟巢。
白森Baisen喜欢作者的话就赏个硬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