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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冯锐
一幅素描：中国刑警的精神高地
得知我接受了采访年全国公安楷模荣誉称号获得者、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刘忠义的任务，我的老领导先给我泼冷水：“刘忠义这个人太低调，凡事不喜欢突出自己，估计什么也不会对你讲……记得年的时候，厅里准备给他申报二级英模，材料都准备好了，他就是不同意，坚辞不就。他这个人，心里只有案件。”
老领导是全省公安机关德高望重的大手笔，靠着写文章获得了满墙奖章，如果他说某个人难采访，那一定没错。他告诉我：“当年我写刘忠义，一路坐着绿皮火车追着采访，可人家还不愿意接待。后来啊，我和他急赤白脸了，我告诉他，是组织安排的，你不接待也得接待。但说真的，他这股子甘当绿叶的劲头，我喜欢，也由衷钦佩。”
尽管采访的前景不是很让人鼓舞，但我确定了一点，越是这样的人，故事就越多。
“故事多，但他也不会多说……”尽管没给我什么鼓励，老领导还是照样提要求，“刘忠义是从黑龙江基层刑警中走出的杰出代表，你要是写不明白可说不过去。”
我有点儿犯难了。这么不爱“配合”的采访对象，我怎么写呢？写不好，老领导会不会失望？
果然，采访刘忠义困难重重。其实他对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特别尊重，特别理解我们的辛劳与执着，但他对于自己的故事三缄其口，最多也就是重复中央电视台采访他时说的那些：每一起案件的侦破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是我们公安战线几代人民警察呕心沥血的结果，是老一代刑侦专家传承带动的结果，侦破命案积案是对历史负责任，我们这些刑警的努力，是为了让人民群众知道我们国家有这样一种力量……
刘忠义不愧是刑侦专家、讯问专家，回避媒体问话的技巧无懈可击。其实，我相信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是真诚的，但这对我写好稿子没多大帮助。
围绕着“零口供”的刘忠义，我认真研究各种案件材料和新闻报道，力求还原他在侦破每一起案件最为关键的环节时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我还四处寻访取证，其中有国宝级刑侦专家乌国庆、崔道植，也有刘忠义的老领导老同事，更有当下刑侦局里老老少少的战友们。我需要通过大量碎片化的报料，给刘忠义“画”一幅素描，一幅能勾勒出一名中国刑警的从警之道的素描，这“道”，就是中国刑警的精神高地。
追捕周克华：亡命之徒遇到拼命三郎
《江湖情》、《英雄好汉》、《喋血双雄》、《英雄本色》……这些香港电影，早年的周克华看了一遍又一遍。银幕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沉浸在黑暗的剧场之中，现实的平庸和渺小就会渐渐远离，周克华觉得自己就是影片中提着手枪四处大开杀戒的“英雄”，弹夹里永远有用不完的子弹。可一旦走出影院，幻想破灭，人又回到了现实。
改革开放初期，流行一时的香港黑帮电影绝对是内地的犯罪教学片，这些影片成就了一批巨星，但很多“60后”、“70后”暴力犯罪嫌疑人也坦陈，他们受这些片子的影响很深。与这些人稍有不同，周克华除了看《江湖情》之类的港片，也爱看《沉默的羔羊》这类恐怖片——周克华自己“导演”的“恐怖电影”里，只留下了“沉默的”自己和待宰的“羔羊”。
周克华的父亲本是“城里人”，做会计，上世纪60年代因生活作风问题被下放农村劳动；其母则是有两个孩子的离婚女人。婚后，夫妻俩最缺的是钱，最不缺的就是争吵。年大年初一，周克华出生在这个穷困而嘈杂的家庭。周家的房子在村边狮子山接近山顶处，至今，这栋房子附近没有邻居，孤零零的。这也正是周家一直以来的交际状态。村里的红白喜事，周家几乎从不参与，周家的孩子结婚，也不在村里摆酒宴请客。
“沉默寡言”是周围人对他的印象。周克华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没事就喜欢抱本书看，尤其爱看侦探小说。沉默的少年在成为杀手之前，有一个逐渐“升级”的过程。年，未考上高中的周克华来到了重庆市渝中区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同年3月，周克华因调戏妇女被治安拘留十四天。年9月，周克华入户盗窃现金一百二十元、粮票一百余斤、猎枪一支。两年后，他携枪跑到武汉，被巡警发现，拒绝缴枪，后被抓获，在武汉汉南劳教所劳教两年。年劳教释放，周克华回到重庆，在火车东站当搬运工。次年，周克华结婚，但他并没有安分下来。年，他在云南边境购买五四式手枪被抓，处罚后被释放。后来，他与妻子共同经营中巴车。年底的一场车祸，使周克华面临巨额赔偿，他选择了离家出走。
周克华是个欲望超强的人，他不甘于就此平庸下去。他心中还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恐怖电影，他要在那部电影里上演“天下无敌”。可惜，他遇到了警察刘忠义，“天下无敌”注定只属于虚幻的电影。
年，初到公安部担任副巡视员的刘忠义成为“苏渝湘系列持枪抢劫杀人案”的专案组负责人。此前，反侦查能力极强的周克华已作案多起，并多次从警方眼皮下脱逃。
年4月22日，重庆市某公司职工赵某到江北区五*路分理处取款后，被持枪歹徒开枪打死，抢走现金七万元，接着，歹徒又打伤一人后逃逸。一年后的年5月16日9时30分，重庆市沙坪坝汉渝路附近响起了枪声，一对刚刚走出银行的夫妇被射杀，劫匪当场抢走现金十七万元，并将一名路人击伤。
接下来的时间，这个歹徒突然人间蒸发了。这是一个很棘手的对手，其作案手法嚣张，却又极其谨慎，一旦意识到危险，就会蛰伏起来。
四年的平静之后，年3月19日晚7点42分，周克华身穿浅色风衣，头戴黑色线帽，开枪将成都军区驻渝部队十七团营房门口的哨兵打死，抢走81-1自动步枪一支。监控录像显示，周克华随后徒步穿过石桥铺社区，乘坐一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逃逸。当重庆警方层层设卡时，周克华已来到湖南长沙。接下来，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之久，犯下四桩血案。
同年10月14日下午两点，周克华在南郊公园“黑松口”处枪杀五十六岁的李某。李某刚到长沙一个星期，给女儿带小孩儿，身上仅二十元钱。这是周克华所犯十案中唯一未以钱财或枪支为目的的枪案，且周克华并未将其一枪毙命，而是连开七枪，李某身中六弹而亡。流传甚广的一个推测是，周克华要练枪。
五十天后，周克华又作了“12·4”案，在铁道学院西门外的农业银行门口，打死一名取钱者，抢走现金4.5万元。此处距离南郊公园仅两公里，南郊公园紧邻高架桥与湘江，公园其实就是一座山林，一旦躲藏进去极难寻找。
发生在年的长沙“10·25”血案中，周克华选择树木岭立交桥下的一溜平房门面下手，枪杀“环诚经贸公司”经理，抢走笔记本电脑。此血案表明，周克华对作案地点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现场五十米处有一条隶属长沙重型机器厂的货运铁路通过，东边是一大片老旧小区，道路狭窄，两车难以错开，西面则是一座高架桥，十分嘈杂。许多人在听到枪响时，还以为是爆胎。血案发生当天，长沙警方除了设卡盘查，还对全市家无证中小旅馆进行大规模清查，其依据是“多起重案犯罪嫌疑人都曾在无证小旅馆落脚藏身”，但最终一无所获……
凶手频繁作案，气焰嚣张，网民给他起名叫“爆头哥”，还有人传言说他在境外当过雇佣兵。这些案件被串并侦查，公安部将此系列案件列为全国第一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恶性案件”挂牌督办。但当时还没有人知道“苏渝湘系列持枪抢劫杀人案”的元凶是一个叫周克华的人，刘忠义和他的团队又是如何锁定周克华的呢？
年的一个案发现场附近，监控设备曾拍到过嫌疑人的影像。但很遗憾，几段视频的清晰度都很低。由于连长相都无法确定，所以年之前，警方只能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向社会发布模拟画像，进行悬赏通缉。长沙警方曾在年和年分别对周克华做过模拟画像。第一次的画像上，周克华方脸平头、戴着墨镜，与重庆警方年的模拟画像极为相似，周克华“平头男”的绰号也正源于此。但在第二次的画像上，周克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戴着棒球帽、露着刘海的尖下巴男子。
两次模拟画像大相径庭，长沙市民风传周克华整过容，当地一家美容机构的老总在对比年和年的画像后，怀疑周克华进行过鼻子整形和脸部磨骨手术……
画像不逼真，嫌疑人如何能够找到？面对这道难题，刘忠义以他特有的细心，对现有材料进行重新梳理，提出了二十四字侦查思路：抓住不变特征，回头观看视频；去除外在伪装，发现正面图像。
沉默寡言的刘忠义即使处置这样一起棘手案件，依然惜字如金，以至于他几次关键性的表态，都让大家记忆犹新；而每一次关键表态，又都会对案件侦办起到“质变”的推动作用。不过，当这二十四字侦查思路最初摆在人们面前时，并没有瞬间激发大家的热情。视频已经看了N遍，伪装也试图去除了N遍，并没有任何突破性进展。靠这二十四个字，能找到凶手吗？
事实证明，刘忠义的关键决策彻底改变了这起案件的侦查格局和走向。
围绕年10月25日长沙案件的一段嫌疑人作案踩点视频，专案组组织近百名民警，昼夜轮班进行回看、甄别。视频中，嫌疑人乘坐路公共汽车，在岳麓区某公交站下车后便消失了。
他不是下了路公共汽车后消失的吗？以那辆公共汽车为圆心延伸二百米去看。刘忠义的这个决策，就像给大家打了鸡血，破案的希望重新燃起。参战人员采用人工方式，一帧一帧地审视着每一段视频，每个人都准备了滴眼液，累了就往眼睛里滴药水。
嫌疑人的无伪装视频就是凭借着这样的工作被发现的。年10月18日6时15分，嫌疑人在长沙市岳麓区购买早点，他步态轻松，不慌不忙，但民警见了这段视频却血脉贲张。当大家为此发现兴奋不已时，所有的线索却又戛然而止。
这仅仅是一段孤立的视频，虽然无伪装，但依然无法清晰辨别嫌疑人的面部特征，也找不到与嫌疑人活动规律、性格特点等有关的细节。很显然，嫌疑人准备充分，偶尔的“春光乍泄”似乎无碍于他的潜伏。这个对手，果然厉害。
刘忠义来到了嫌疑人买早点的地方，将自己置身于嫌疑人出现的位置，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此时的刘忠义，感觉自己距离未名的元凶是如此之近。正义与邪恶，两种意念在隔空激烈地交锋缠斗。但当时，没人从神色沉静从容的刘忠义脸上发现什么。更没人想到，此时刘忠义所站的位置，是一个决战决胜的位置。
在那个点位旁边，刘忠义发现了一个银行，于是问：“那个银行门前有摄像头吗？”
最初的答复是“没有”。刘忠义不死心，前往银行附近踏勘，发现了一个摄像头。在这个摄像头记录下来的图像中，再一次发现了嫌疑人一闪而过的身影，沿着这个瞬息而过的身影继续向前，有一个网吧——帅帅网吧！
所有新闻报道对这个过程都没有过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