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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娘的流浪者,成为了作家百家故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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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收录于百家号精品栏目#百家故事#中,本主题将聚集全平台的优质故事内容。读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虽然挨过很多次打,郑在欢仍然能快速回忆起那天傍晚遭受的一切。因为撒尿在喂鸡的碗里,继母在院子里泄愤似地打他,打得拇指粗的竹竿碎成了竹签,十多岁的郑在欢在地上爬来爬去。第二天上学,被继母打过的地方开始生疼、发肿,有同学一碰他,他就疼得弹到一边。

那天,郑在欢第一次写下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那段文字后来被姥爷捡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我不想回家,我宁愿做个没有家的人。

他去找奶奶,奶奶不敢理他。去找姥爷,姥爷又把他送了回来。他躲在树林里,甚至想到了死。

母亲早逝,11岁以后,郑在欢搬到再婚的父亲家里居住,遭受继母持续的暴力和父亲的漠视。在弟弟不慎落水死亡后,16岁的他终于选择彻底逃离这个家庭,开始打工、流浪的生活。

打捞起他的,是地摊文学和写作。这使他奇迹般地脱离身边伙伴的轨迹,成为一个作家。

年,郑在欢的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出版。书中,他记录了记忆中家乡河南驻马店的亲人、乡邻和伙伴。那是一块精英和文明视野之外的荒蛮土地,人们不断争夺生存空间,或沿着通往城镇的履带,去他乡谋生。

郑在欢是中国第一批乡村留守儿童中的一员。根据年全国妇联发布的《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像他这样的留守儿童,当时已超过万,且规模还在扩大中。

郑在欢说,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有几个能创作文艺作品,让大家看到我们的生活呢?他写作的初衷是记录和反思自身的处境,同行的人下沉了,只有他得以浮出水面写作。这样的写作可贵,它在层层苦难下得以幸存。

我们的交谈是在郑在欢北京的住所里完成的。他的家中堆满了书,一摞摞在地上垒着,我们在书堆里聊天。每段故事接近结尾,他都会大笑起来,迅速消解故事悲苦的色彩。录音里,笑声比以往的采访都要密集。

正如他在书的后记中写,我不喜欢把故事讲得像是社会调查,也不想过多地阐释时代带给人的副作用,时代与命运,都藏在故事里,人逃不过环境的局限,却能活出千奇百怪的样子。这就是写作让我着迷的地方。

以下,是郑在欢的讲述。

文|林秋铭

编辑|鱼鹰

图|受访者提供

没娘的孩子

我以前不想聊这些事儿,是因为过去经常看到一种反应——他们脱口而出,你太惨了。慎重思考过命运的人不会轻易说别人惨,大家生活都是一样的。我怕人觉得我在深情款款地讲这件事,我不喜欢严肃,严肃在我看来是一种有压迫感的东西。大家乐呵地、轻松地分享有意思的事儿,抽身出来,不再沉湎在当时的情绪里,这些故事才值得一讲。

我七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是我奶奶把我带大的。小时候我对我父亲没有记忆,那时候他一直在广州卖盗版书。我母亲没死两年,他娶了我继母。他家跟我奶奶家有一段距离,大概有二三百米,即使他从广州回来,也不一定见我。他不会跟我主动说话,不会跟我亲近。

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很多小孩买塑料水枪,我一看这玩意儿好啊,我说你们在哪儿搞的?他说买的呀,我说多少钱?他说5毛,我说太贵了,他说找你爸要去。我感觉我的天灵盖被打开了,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能找我爸要钱,不知道爸是干这个用的。

那一年正好我爸在家,我就跑去了。我爸爸在跟人聊天,我说爸,给我5毛钱,我要买水枪。他说玩什么水枪。我说不行,我就要。旁边的大人笑,哎呀,你看你儿子多可爱。他们一笑就助长了我的气焰,我不走了,在一边念,给我5毛钱,我要买水枪。他蹲在一个土坡上,阳光照下来,他是逆光的。

我傻乎乎地拿一个大石头一丢,正好砸到他脸上,他吼了一声:你涔啥咧?意思就是你在这儿调皮什么。他作势要追我,那个逆光的影子啪地一下升起来覆盖住我,我直接撂蹶子就跑了。跑完,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哭了。

小学二年级,老师说你们得买一个字典,我确实也想要一个字典,我很爱看书,很多字我不认识,想查。奶奶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爸来了,我说爸,老师让买字典。我觉得这个他肯定会给,老师让买的,而且对学习有用,但是最后他还是没给这个钱。他走了之后我哭得特别伤心,觉得他怎么能对我一点怜惜都没有呢?

我继母是全村公认的恶人,经常摔东西、打架。我回到那个家的原因是我继母让我照顾刚出生的妹妹玉玲。从我11岁到16岁,我们扎扎实实地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有两三年她在外地,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有两年左右。对于成年人来讲,两年太快了,一转眼就没了,对于小孩儿很漫长。你会想,这一天怎么还不过去。

她的手头随时有几个小孩儿可以打,找个由头就行。但是她打我,没有那么蛮不讲理,我真的犯错了才能打我。她打人是很严肃、有程序的,工具就是鞭子、竹竿和皮带,先要关上院子的门,再关上卧室的门。让你跪下,把皮带往手里一抽,问:知道错了吗?错在哪儿了?你得把做错的事说对,说不对就打一下。夏天衣服薄,皮带可能抽你脸上、脖子上,有一道道血痕。有一次惩罚是在院子里完成的,她那天下手格外重,打得我在院子里爬来爬去,膝盖上沾满苔藓。

她过瘾了就停了,有时候可能要打好久,完全是她在掌控。她打我的时候,我心里只有害怕,无能为力。她长得人高马大的,大腿快有我腰粗了。刚回家不久,我看到她跟我爸打架,我爸都没干过她,我就放弃了这方面的尝试。看到鞭子就发抖,在她手底下我是没有自尊的。

逃离

我逃离了那个家三四次。第一次逃到我姥爷家,被我爸搞回去了,第二次逃跑我很犹豫,最后也只跑成了半年。那时候姥爷和我爸口头约定,把我的抚养权转移给他,我跟着姥爷生活。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但也仅仅是一个学期。后来因为一些家里的琐事,姥爷把我叫到一边,垂头丧气让我回家,说他没法照顾我了。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姥爷对不起你。

我和继母那么长时间相处,不全都是互相攻击,也有温馨和日常的生活。但我得弄明白我的角色,我就像古代的仆人一样,不能越矩,不能跟她耍宝卖乖,要待命于她身边,她让我干啥就干啥,抱孩子、洗衣服、洗碗、倒尿桶等等,有时候她给我点好脸色,我也发挥幽默细胞逗她笑笑。我爸在外地挣钱,她在家花钱如海,又赌博又喝酒。我们家把啤酒当饮料,我妹妹三四岁就喝啤酒,(渴了)要么接井水喝,要么开罐啤酒。就这么朋克。

相比之下,我的弟弟玉龙不可控,不会听话受刑,我继母就追着玉龙跑,追不上就把手边的东西扔过去。有一次玉龙反抗,胳膊被掰断了。打我妹妹玉玲的时候,我妹妹也跑,就被菜刀在腿上剌了一个一拃长(20厘米左右)的口子。

我过去觉得我跟玉玲是一个共同体。我把她照顾到三四岁,常常骑着车子,把她放在车后面的斗里,带着她到处跑。后来她再大一点,懂事了,我继母就说,那不是你哥,你别叫她哥了。玉玲就不叫了,学着继母的口气突然叫我欢子,那是长辈对我的称呼。欢子,你过来,把水倒了或者怎么着。

我崩溃了。因为我最看重的就是尊严。她那么小,喊我一声欢子,我觉得我白照顾她了,强制自己跟她分裂这种情感,告诉自己,不要再心疼她了,不值得。

最小的弟弟玉衡出生后,我也逃避和他建立感情,但他是那么可爱,他抱着你,小手拉着你,你拒绝不了那种温暖。他还没来得及被我继母改变,去世之前还在叫我哥哥。

因为继母的疏忽,玉衡淹死在我家门口的池塘里。我在小说里叫他玉衡,是希望他是一个永恒的人,他夭折得太快了。在农村,家里所有人都不会提起夭折的小孩。他相当于没有存在过,我们也不会知道他埋在哪儿,没有人去祭奠他。

古朴的情感

有人听完我的故事后说,像我这种人,没有走上犯罪道路已经不错了。但其实在11岁以前,我的世界观已经初步建立。我姥爷有知识,是银行的职员。我爷爷是村里有名的好人,跟人从不红脸,甚至都不会骂人。他小时候老带我上街,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到了街上,会先给我买一个粽子或者烧饼。他会跟孩子说很肉麻的话,说你多可爱呀。说那些话的时候,爱意是洋溢的。他让我看到人柔软的一面。

在家里,爷爷负责温厚,我奶奶负责教育孩子,稍微有些严厉。但她不会随意骂你,而是会明确告诉你哪些事不能干。我奶奶是一个磊落的人,她对周围人的那种爱是博大的,邻居出了什么事,她自己都担心得不得了。

我小时候没有母乳吃,经常吃邻居家一个女人的母乳。这个女人命不好,生完孩子后,老公抛弃了她,跟广州一个女的结婚,不管她们娘儿几个了。她也改嫁了,脱离了这个家庭。三个女儿在她们的叔叔家长大。我奶奶经常跑过去看那三个女孩,对她们特亲。

前两年,那个女人带三个闺女又回到我们村,带着礼品来看我奶奶。我奶奶一看,大家十几、二十年没见了,哇一声就哭了。老中青三代女性抱头痛哭。几十年了还愿意来看看一个老邻居,这个力量带给我的冲击非常强。乡村并不全都是恶的东西,荒蛮是农村的一种底色,当然还有一种古朴的情感,它是在苦难里面滋生的。

我家的情况在村子里算是特殊的。每次从一些不太相熟的,离得比较远的村民面前走过,还没走多远,他们就说起来:这孩子可怜啊,怎么长不高呢。一副看热闹的心情。

有一次,我去倒尿桶,那点尿我继母都不想浪费,让我倒到菜地里去。我拎着尿桶走一路洒一路,正好拎到我家不远的一条小胡同。一个邻居老奶奶骑着车,载着一箱苹果迎面过来,她说,这不是欢欢吗?你咋提这么重的东西?你那个妈怎么能让你干这么重的活呢?赶紧给它倒沟里。我拦着,我说不能倒,不能倒,我怕她下午去菜地一看没有浇过尿水。老太太就哭了,说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受(河南话,受苦的意思)。她把苹果箱打开,给我拿一个苹果,她说你吃你吃,非要让我吃,拽着我,抱着我。

这种怀抱让我哭了,让我想到我奶奶,我越吃越委屈,我好久没有跟我奶奶说话了。我吃这个苹果,边哭边吃,都快吃噎了。尿桶就在旁边(笑)。

阅读

我一直是个喜欢读书的人,阅读塑造了现在的我,所以我们以这种身份相见。

我爸最早在广州倒卖二手服装,后来跟着我三叔摆地摊卖盗版书。我三叔懂书,我上学之后,他会拿回我能看的书。金庸的武侠小说、《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我回到家总是有书看,书一直没断过。

我家没什么文学书,但是有各种杂志,比如《故事会》的合订本,《啄木鸟》《全国真实案件纪实》什么的,用一两万字写一个案件。我记得有震惊全国的持枪劫法庭案、未解之谜的空中飞人案。我不干活的时候就在看书。其中一篇叫《潜逃东南亚20年》,那个夏天下着雨,我坐在屋檐下看着这本书,感觉自己就在热带闷热潮湿的环境里,跟逃犯在一起。还有另一本书叫《中国十八年家庭实录》。我十几岁看到这些,冲击很大。那些官场小说都写得很色情。

我小时候的滋养是这些地摊文学。我爸还拿回来好多日漫,我特喜欢《拳皇》,还有一个叫《天子》的黄暴漫画。他们不会分辨孩子能不能看,都拿回来了。我的阅读不是规训的阅读,碰巧赶上什么读什么。

上学后,教科书刚发下来那几天我就看完了,不管是数学、语文,因为我太如饥似渴。我在学校里表现不错,老得奖状,奖品有一些美术本、英语本,我就在英语本上写诗。我看的第一本诗集是汪国真的,现在还记得里面的一些句子,青春是风,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就这样,刮过原野,漫上山岗。

二年级学看图说话,老师发现我的天赋,三年级后他们夸我作文写得好。这些认可让我减轻痛苦,让我分散注意力。要让我选择,我肯定想一直上学,我隐隐约约觉得老师们的鼓励是一个正道,他们说,好好读书,清华北大的校门为你敞开。

我爸从不会跟我讲,你长大了要干吗。我奶奶只会说,吃多点长得高,以后出去打工老板看得起你。考上大学不在他们的语境里,这个过程对于我们那里的小孩来说太漫长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觉得我坚持不了六年。15岁那年,我想我可能上一两年学就要跟大家一样去打工了,快坚持不下去了。

我中学开始放任自己,跟着一帮坏学生逃学、打架,去网吧、台球厅,但是我唯一没放下的就是语文课。在家里,继母的暴政我无法反抗,忍受的过程很艰难,但是一出去又能上学,又能见朋友了,心情马上换了一下。难受的是放假,我只能一个劲儿干活,那一两个月蛮难捱的。

玉衡弟弟的死是一个导火索,打破了这些平衡。在这之前,我积压了太多不满和愤怒。

我弟刚死一个来月,继母让我中午从学校回家吃饭,承诺我会把饭提前做好,一点也不耽误上学。等我回到家,却发现她连碗都没洗。我心里窝火,打来水去洗,洗碗的声音大了一点,她过来打了我一下,我就炸了。那天我历数她的暴行,发出来的声音甚至不是我的声音,已经怒到话都说不顺了,喊几句嗓子就哑了。我爸看着我跑出了家。

我住在我同学家,他们给我发最后通牒,说你要再不回来,就不让你上学了。年的春节,他们真的不再支持我的学费。我奶奶给我找了一个路,她说你堂姐要去河北打工,我想了想,就跟我堂姐走了。我给自己起誓说,这一走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我要自己去讨生活了。

履带

年春节,我16岁,那是我第一次去外地。我收拾好行李,跟堂姐和发小,一起在路边等待老板接我们去驻马店坐火车。走到火车站,我已经有一点怵了。火车站乌泱乌泱的人,都在广场上坐着,那个年代,打工的主力军还是20多岁、30多岁的人,身边围着大包小包。我们都是被输送过去的,农村和城市之间好像有一条履带,你只能往那儿走,在一个不变的机制里面,只能被输送到那些工厂里。

一坐上春运的火车,胳膊放好了就很难再移动,动一下就得惊扰旁边好几个人,得估摸着这条胳膊麻了,然后换个姿势。到半夜了,大家昏昏欲睡,人的密度很大,站着跟躺着差不多。即使那么挤,半夜那个餐车来回地推,人群还是能很滑溜地给它让出一条道来,像利刃刨开鱼腹。餐车在坐火车的人眼里是很神圣的,一般人不舍得买。你就能看到鱼籽们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利刃划走,又黏合在一块。

我们坐了一夜,第二天到那个地儿已经累散架了。睡一会儿起来,老板开始给我们安排。那个厂子是做箱包的,雇的大多数都是童工和有残疾的人。我发小比较粗壮,老板说你来砸皮包上的铆钉。他看我比较文弱,让我去剪线头,剪布边。我的工作很流动,看哪个缝纫机有东西下来了,我就搬一个小马扎,往它的脚下一坐,开始剪线头。厂里大概有五六个女孩,我来回地在她们之间干这个。

干了大概半年,老板觉得我挺好,让我做质检。我有一间单独的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席梦思。我每天坐在席梦思上,给包做质检。有的包针脚不好或者铆钉扣不上,我就返工,让他们重新搞。我干活特卖力,把包翻得啪啪响,觉得赶紧干完就能歇着了,其实活根本干不完。

所有人上班时间都是一致的,早上6点半起床,7点就要上班干活。晚上要干到11点半,加班到凌晨一两点也是家常便饭。

秋天的时候,有一周我们连续赶一单急活,每天最多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候甚至只睡两小时,最后人熬疯了,都跟僵尸一样。老板的亲妹妹踩缝纫机都睡着了,老板一叫她起来,她就哭。

那时候我才感到绝望,不能再这么干了。在那儿,人就是机器零件,猛用你。常年两道菜,炒土豆和炒白菜,用猪油炒,寡淡无味。我堂姐那个时候瘦到了70多斤,很难受,每天在背地里骂老板。

那是挺折腾人的一段生活,缝纫机永远都不会停,嗡嗡嗡一直在响。老板一般不让上班时候说话,我就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说话,说久了会幻听。晚上12点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嗡一下、嗡一下。

但我知道我不会一直在这儿的,那时候我们的梦想是学到技术后去大城市,去东莞打工,去南方,那里遍地都是机会。

一个月放一回假,我们会向老板支一两百块钱,去镇上洗澡或是采买东西。买一双鞋20,剪一个头发5块,吃一碗拉面5块,然后再上上网,玩玩游戏,剩下的我每次都用来买书。

我当时买的第一本叫《韩寒五年文集》,是一本盗版书,里面字特别小,韩寒五年的东西都有了。那时候80后开始写书了,我看得如痴如醉,甚至还被郭敬明的文学才华给震惊,(觉得他)好会造句(笑)。

我看书很快,看完没得看了,一个月剩下的时间不知道做什么,我就开始自己写。先写武侠小说,看完韩寒和郭敬明,又开始写我的自传。

第一年下半年,我在算术本上写东西。每天晚上11点半下班,我胡噜一抹脸,刷一个牙,两分钟解决洗漱。最早那间屋子是一个炕,抵着墙,非常大,我们四五个男生睡在一个炕。我睡在边角,大家会躺床上听一两个小时的收音机,他们玩的时候,我就趴床上写作,头顶上开着大灯,一般他们要熄灯的时候,我也就写完了。我脑子里根本没有文学,只有写字,只有叙事。

那个算术本最后写了有十多本,我不会用电脑打字,我想等我挣了钱买了电脑学会打字把它打出来。第一年回家,我按照韩寒盗版书上的南海出版社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想问问他们接不接受投稿,过年的时候一直没人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的生活

我那时候意识到,当时的图书市场好像缺了一些东西。80后这一拨作家写的作品,跟我们的生活都不一样。

在我小时候,他们老说我们村有一千多口人。我这一代的发小很多,一群有几十个,出去上学、打工的人都乌泱乌泱的。

我们身处的就是留守儿童的环境。我的朋友们都在工厂干过,能坚持读高中的已经寥寥无几,小学同学一个班,读大学也就三四个。像我们这样的留守儿童有几个能创作文艺作品,让大家看到我们的生活呢?

以前的那种乡村书写,要么是田园牧歌式的,要么是村长跟谁家媳妇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是我们世界里的东西。我们是商品社会的孩子,穿着最便宜的牛仔夹克和牛仔裤,一身三四十块钱,六七个少年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站在桥上看着过路的车辆或大姑娘,觉得自己特是人物。我们大多数的时间是在田野里和大街上晃悠,因为不用花钱。

父母都不在身边,成长是没人管控的,爹妈只是一个月给你来一回电话,过年时回来一趟给你买两套衣服,也不擅长表达爱。所以大家没有爱。像我奶奶说,你好好吃饭,长得又高又胖,老板看得起你——我们卖的是肉体,说白了是码头工人逻辑。

我上中学那年学校实行的是两免一补,免教科书费、免学杂费,还补贴生活费。村里很多孩子都去上中学,导致每个教室的学生爆满。宿舍不够住,只能给女生住,男生沿着学校公路旁边租房子住。

我记得第一天上晚自习,非常开心,因为我们终于不用在家睡觉了,我跟我几个玩得好的到处乱跑,遇见了几个初二的,让你拜拜码头,叫这哥叫那哥。那时候的乐趣就是看谁打谁了,谁又做老大了。我们崇拜古惑仔,也做一点犯罪的事儿,在路边拦大车找人要钱。

我16岁想写小说《陨石》,是想把这些事儿给写了,想让人看看这些孩子在过什么样的生活,这里的青春有多么残酷。我觉得,得有人管管我们。

现在村里的留守儿童还是很多。我们那儿的一些80后开始懂得教育孩子好好学习,也把孩子送到辅导班。他们已经知道出路在哪儿了,因为吃过这个亏,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条件把孩子留在身边。当他们的工资允许他们不用住宿舍,可以自己租房,务工人员的孩子可以在那儿就读社区小学,这些才能改变。

他们当然知道,读书会让下一代变成有文化的人,接触到不同阶层,如果只是去工厂打工,就会一直在这儿打滚。他们也有务实的想法,卖海鲜的、批发小商品的个体户们如果觉得这门生意挣钱,会让孩子子承父业。将来最没办法的是既没生意的机遇,又没有读书机会的边缘人。

我曾经的那群朋友,后来干什么的都有,但是在工厂做工的像我这个年岁的已经很少了。一线城市驱逐35岁以上的白领,工厂驱逐30岁以上的工人。一是年岁大了,工厂不好管理。二是精力有限,接受不了高强度的加班。他们流向了社会各个服务行业,在犄角旮旯做着小生意,卖菜的,卖水果的,搞快递的,卖跌打损伤药的,卖鼻炎膏的,什么都有。这个社会是需要有人去溜缝的。

书写

年我来北京,买了智能手机之后,看到一个征文比赛,首奖30万。我投稿的作品是一个玄幻小说,30万没挣上,最后挣了,我用这块钱买了一部电脑。后来认识我当时的女朋友,她说你是个人才,应该当作家,我才有这个意识,于是我20岁开始在家写作。这一路都是误打误撞的,我想好的退路是回厂里做鞋。

写《陨石》期间我顺道写了点短篇,就有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

写《驻马店》,是一点一点接近我自己。第一篇写我奶奶,第二篇写我继母,第三篇写我弟弟。我前面用了三万字铺垫,直到写到我弟弟的时候,我躲不掉了。我犹豫了好久。当写下题目:《没娘的孩子》,它真的就到我了。第二天,我面对这个文章,不知道怎么写,犹豫是不是要把自己和盘托出。我小时候一直追求的是,大家能把我当成同类,当成一个酷酷的男孩儿就好了,不要觉得我很可怜,很值得同情。因为可怜和同情在我这儿都是很难说出来的词。我对这种词太敏感了。

那时候对自己的写作要求是每天写一篇不中断,犹豫了半天,时间越过越没了,这个下午还要不要写。我想我先写下来,到时候不发这篇也行,先面对自我再说。那篇开篇就是,我奶奶总是介绍我是没娘的孩子,让我觉得这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儿。这完全是我最真实的感受,没跟人分享过的感受。

有一个书评说得很好,他说《驻马店》是两个时空的事儿,是现在的青年在回顾以前的伤痛。

写着写着,写到我在树林里流浪那段经历。那段时间是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想过自杀,想过出去流浪,像三毛一样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后面已经没有靠山了,没有退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干嘛。最后我拿出小刀在树上刻字,天不公平,最后一句我X你妈。写到这里,青年的我和少年的我重合了。所有愤怒和情感凝聚成一个点,你只能说脏话,其余什么话都没有了,没有理性可言了。

情绪发泄完之后,我才能抽离出来看自己,少年时空和我的时空又分离开来。我在后面很冷静地写到,我去我姥爷家,我姥爷不待见我,他管不了我,让我回来。我才会试图理解我姥爷的处境,甚至试图去理解,我继母为什么会这样,我姥爷、我奶奶为什么管不了我。写完那些文字之后,我算是对以前的少年有了个交代。

我渐渐发现,这是一个归属的问题。我是我爸的儿子,乡村里儿子是很重要的财产,你不可能从人家手里夺取儿子。我奶奶一直养着我,养到十几岁,心里想的是,你迟早要回去,等你长大了你爸得管你,给你盖房子娶媳妇。你爸老了,你还得养你爸,这是传统观念里男性要做的事。

我逃到我姥爷家,唯一对我负责的是我姥爷。我的舅舅、舅妈们给他施加了压力,因为我姥爷是银行职工,有退休金,将来有一笔小家产。他们讨论,欢欢要是在这儿的话,欢欢上大学你管不管?欢欢娶媳妇你管不管?你肯定得管,那那些钱我们捞得着一分吗?

这是农村的生存哲学,不管是在家庭还是社会上,所有利益你都要争。你退一步我进一步,得一直往前凑。灵巧掌握这个技能的是各个家庭里的妇女,不论是你家的鸡啄了我家的菜,或者你家的羊跑到我家地里了,纷争是很琐碎的事儿。贫瘠的生活里,争取生存空间是谋生的惯性。

以前的乡绅时期,一个家族里有大家长,由他们决定这个家里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条件。儿子要孝顺大家长,儿媳妇要听儿子的话,三从四德,他们不敢忤逆。但不满其实一直都在。以前有宗族的条条框框,后来,大家开始各展所能。

而我继母走向了这种规则的极端。她有一种人格比较冷漠的情感障碍,也许她有某些心理疾病,但家里没那个条件给她看医生。她后来跟我爸在广州摆地摊卖盗版书,我爸因为卖黄书还被抓进去过。她对城管从来没有怵过,穿制服的人来拉摊,她就跟人骂,骂得城管都受不了,说算了,这次走吧。她就是这种人,可以跟你拼命。

这种支配也反映在我们小孩身上。我们那儿没山,是辽阔的麦田,小孩儿想玩儿都是到野地里、到河边玩儿,可以钓鱼、逮野鸡、撵兔子,小时候的乐趣是虐待那些动物,抓那些动物吃或者打,把它们杀死。到我们长大点,乐趣就变成了人和人的关系,形成帮派,欺负别人。从你能支配动物,到你能支配别的小孩儿。

我受不了被支配,因为我从小太敏感了,我本能地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有父母,我在我奶奶家。我常常会沉浸在奶奶的讲述里,他是个没娘的孩子。我知道在我奶奶面前哭,奶奶就会心疼我。但是我的自怜不会让别人看到,在别的孩子面前,我不能展现脆弱。

我们那儿的儿媳是有好几代的,现在新儿媳们来了。90后儿媳已经有所区别,父辈出去打工,外来的交流变多之后,农村没那么闭塞了。家里的杀伐已经稍微减轻了一些。不像我父辈,60后、70后,他们纯粹从生活学习生活,没有参考的坐标。

农村里谈感情有点矫情了。他们那个时候条件艰苦,像野草一样活着就行,是他们对生存理解的底色。到了我们这一代生活条件好了一点,所以我们奢求更多,我们奢求亲情、奢求爱。

发现

写完之后,我发现我获得快乐的途径变多了,生活的目的性没有那么强,不像之前是为了出人头地,让他们仰视我,我再去把权力施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写写小说我就挺快乐的。我可以和朋友们没有目的地交往,谈谈艺术,聊聊写作,人和人平等交流,然后触及到那些边边角角的快乐,这是一种强大。

他们的弱小是只有生存这一个目的,只有占有、得到、索取才能让他们有安全感。他们不懂给予,甚至平等的对待都做不到。这种弱小是值得同情的,它没法产生广阔的快乐。

大家现在常常会用一句话,与自己和解,其实不是与自己和解,而是去发现。我在写那一篇《没娘的孩子》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光怪陆离的生活和恨意是别人传递给你,强行施加到你头上的。当我再去回望,发现大家都挺可怜的。他们已经这样活了40年了,我只活了20年。他们没写,我写了,我去发现了。

说白了,其实我的发小们比我幸运一些,他们有健康的家庭,可以慢慢摸索着成长。我不行,我只能打着激素让自己长大,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不需要写作的人生是幸运的、幸福的。

在书里,我用文学的手法说我一跑跑到了现在,其实也没跑那么利索。

我现在回家基本是为了看我奶奶。北京的生活跟那边的生活非常割裂,太割裂了。我在那儿,就是一个叫欢欢的可怜孩子而已。

以前我喜欢过年的时候回去,热闹一些,从去年开始不太喜欢了,突然觉得没劲。现在回家的快乐反而是跟妇女们聊天,听我奶奶还有年纪大的大妈讲故事,她们跟自己男人说不了,蛮需要倾诉的。

那一年出去打工后,大概有三四年,我爸见到我和我说话,我是不理的。我要贯彻我的决心。最后还是没贯彻到底,(因为)老不跟他说话,(会)导致奶奶家的氛围也变得尴尬。最后他还是会打招呼,欢欢回来了。我说,嗯。他说要不要回家吃饭?我说不用了。

有一次我试探他,我说,你啥时候给我盖房子娶媳妇?他马上一摆手:我哪儿有钱。我不争气,又想哭了。我想他还是没变,甚至连探讨的可能性都没有。欢欢要不要回家吃饭,都是表面的关心,他不会深层次为你打算。其实我蛮想问问他的,你为什么不关心我呢?你为什么心里没我呢?从小到大,他甚至没有专门逗我笑过,都是逗我弟的时候顺便把我逗笑了。

我弟媳妇后来告诉我,她说我爸看完我写的书哭了。我没有亲眼看到他哭,不能揣测他是自责、内疚还是怎么样,我只知道,他是看到这个文本才哭的,我想也许是文本的力量。

我的兄弟玉龙后来离了两回婚。他儿子今年10岁,在上小学。前一段时间,学校的老师拍玉龙孩子的照片给我看,说现在我们小学有食堂,人家都在食堂吃饭,他蹲在地上吃方便面。我看了很气,跟我弟说,你是没给他交伙食费还是怎么着?人家都吃饭,你让他吃方便面。

因为我爸和玉龙都要出门打工,小孩只能放在我继母那儿。他跟我小时候的遭遇一样,院子里面的草要拔干净,十岁就开始提水,水桶都摇摇晃晃的。我听说有一次他离家出走,在人家排水的石管子里睡了两天。

我只能跟玉龙说,你多关心孩子,多跟他聊天,他就这几年(需要你),等他长大了,你想跟他聊他都不跟你聊了。玉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能和玉龙说这些,不允许自己再陷入他们的关系中。因为太难受了。当我回顾以前,我可以把它写得很美学,但是让我再置身于这个环境里面,我实在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卑躬屈膝,或者去献媚别人,我过够了这种生活。

又一个孩子毁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这就是悲剧的重演。如果这个孩子以后不能像我一样自省,一代又一代,这样的生活模式只能往下传。

荒地

我一直都在漂泊之中。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我家地都没我的份。只有一个户口在我家挂着。我好不容易逃离这个环境之后,活着的唯一要义,就是活得开心,活得有自主能力。

小时候我看到我爷爷对一个小生命那样好,我会对人好。但也因为小时候看到我爸被我继母家暴,我会受不了伴侣对我的指点。如果女朋友和我说,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我就很逆反,哪怕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也不能允许她一直那样说。这些反应会存在我的应激机制里面。

人不可能摆脱过往,单独凭空生出一个新的你来。我们是带着不同的历史汇聚的,尤其是谈恋爱,建立长期的亲密关系,她带着她的历史,你带着你的历史,像两个国家建交一样,谁都有历史创伤,只能是慢慢摸索。

童年是会影响一个人,但是影响我的是我爷爷和奶奶,不是我的继母和父亲,他们只是我生活里的意外而已。我知道他们是特例,我不会因为他们看扁所有婚姻和家庭。我的老师是生活,是千姿百态的人。

人际关系可以脱离,行为模式是脱离不了的。我能感觉到,跟城市里的朋友聚会的时候,大家的语境是不一样的。大家会聊童年看的《七龙珠》《海贼王》,我没看过。大家的电视都能收到20来个台,甚至能买DVD,学校旁边就有漫画摊,这些文化塑造了他们。但我一直进入不了,我的出处里面没有这些。聊到少年时代,父母让他们高考,去报班,去学琴,我都没有过。我们不是共同体,但是我又生活在城市里,我会明显感觉到我的不一样,这种不同没有好坏之分。

我对村子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我们村树林子特别多。夏天,树林里下着蒙蒙细雨,我们也不打伞,就从家里拿一个锅铲去铲蝉。一下雨,它的洞就冲开了,我们把蝉从洞里给搞出来,不舍得自己吃,都卖了,大的5分,小的2分。我的第一幕记忆就是这个画面,那时在下雨的树林里面玩得特别开心。

在乡村长大,我们小时候的探险就是沿着河走,那样的生活给我留下了一些烙印。现在我出去玩,我会下意识地去找荒地,而不是去规划得很好的景点。

一旦站在荒地上,我就感觉特别好,它是充满野性的。虽然都是平原,你会发现,荒地上灌木的长势都不一样,因此,形成了不一样的地貌和景色。

(文中,玉龙、玉玲和玉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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