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太义
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那只知了又回来了,这是我多年前曾经遇到过的一只。它的鸣叫,无论从音色、声调、合辙押韵上,让我确定就是那只知了。它不知轮回了几世又重新回到我窗外的某一棵树上。
它听起来依然那么年轻,依然是众多的夏日歌星里最豪放的一个。它操着帕瓦罗蒂的高八度灌进我的耳朵里,不停地震颤着我的耳膜。妻子说,那不是知了,是我患上了耳鸣症。
不过,那清晰明亮的声线确实是我曾经熟知的蝉鸣,对于我来说,它明显地区别于别的知了,好像是专门给我一个人定制的独家音乐。不,听懂一只蝉的,还有院子里那些鸡,狗,老牛还有树和白云。
那年夏季的某一天中午,我从赤日炎炎的庄稼地里锄完最后一棵草,回到家,扒掉泥巴拉碴的土布褂子,袒露着被太阳晒得黝黑健壮油亮的脊背。我从灶屋前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年轻就是这样随性,村北老井里清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饮,就足以解决我被流火的日头晒了一上午的焦渴。
我站在院子里,用恢复了精力的眼神环顾着一切。说实在的,我那时青春得意,没有兴趣顾及那些眼巴巴地伸着脖子,巴望着主人赏一把高粱打打牙祭的鸡,也没空闲管一管狗和猫在草垛边咬闲架。我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春种秋收,籴入卖出的“大事”。
那时我刚从青涩懵懂里醒来,嘴角上冒出了一些细细的绒毛,已经没有兴趣去和一群蚂蚁玩上半天时间。一个顶天立地的准男子汉的豪气,意气风发,精力充沛,蓄势待发。对眼前的世界充满未知的期待,整个青春好像就要怒放在那个夏天里。
可有时候,我会慌乱了阵脚。比如我看到邻居五叔家二丫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和夏天的柳树一样飘扬的长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莫名的,咚咚的响起剧烈的鼓点儿。二丫曾经和我一起玩过过家家,我用一大把杜鹃花为她做过一个漂亮的红盖头。可随着长大,我们却越来越羞涩地疏远童年的那些纯真。下地的路上,走个对楞子,互相低头走过,我偷偷回头望望她的背影,她的秀发在夏日的阳光里飘来飘去。
正当我身子粘上土炕那沁凉的草席,准备舒舒服服地歇个晌的时候,那只蝉就叫起来。绵长,热烈,不羁,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事实上,在清晨我还睡意朦胧的时候它就开始叫了,它比太阳起得都早,我是在它叫声里醒来的。
起先,它没睡醒似的懒洋洋地哼哼了两声,好像是大戏开演前的主角,啜一口温茶,先清清嗓子,酝酿酝酿情绪。窗外的树上,还有一些麻雀、燕子、老鸹也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聊天,它们和我一样,是坐在剧场里舞台下面的听众,在一场大剧开始前,总是静不下场子。
逐渐地,调门儿拉起,不紧不慢。听似平直的声线里,有丝竹之声,有钟磬之味。舒缓地,抒情地,悠悠地,二泉映月一样,或者是京剧里的西皮流水,让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开端——那是一个黑暗混沌的世界,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土地里慢慢地醒来。在大地温暖的子宫里,这个米粒儿大小的东西,贪婪地吸取树根的汁液。生命的开端,蠢蠢欲动,生命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鸟儿停止了叽喳,树们也停止了树枝的摇动,太阳刚刚冒出来,它为剧场打上了绯红色的灯光,神秘,暧昧。土壤里的生命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响,包括种子的破壳,各种虫卵的孕育,混沌世界里一切缘起,有着隐隐约约的轰鸣。悸动的大地腹部,孕育着不可阻挡的生命的苗头。树,鸟雀,白云静静聆听着这一生命开端的序曲,或许都沉浸在蝉鸣的臆想里,被一个幼小生命的诞生感动着。
“独享许久的寂寞,事先预留了喧闹的空间”它唱道。
“初开混沌日,光明自复来”它唱道。
“耐得寂寞三千日,换得一朝两乾坤”它唱道。
......
“知了,知了......”众蝉陆续醒来,用群声的声部附合着它。
舒缓的鸣唱声里,我那时只是闭着眼,等待着完全清醒。我脑子里只是想着怎样侍弄那些地里的庄稼,那时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剧场,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还没有过对生命的过程如蝉声的反思,对一只知了的鸣叫,我还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它絮聒。
等我吃过早饭下地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一些热烈。它依然在院子外的那棵梧桐上悠悠地演绎着这场生命的序幕。它漫长的,黑暗中的生长过程是一幕慢条斯理的开篇。地下几千日的等待,它要把这一切内心的期待,对光明的向往都唱出来,为一场剧的高潮做好铺垫——它得用一个赋比兴的手法来调足听众们的胃口。它叙述这一切,用独特的抒情方式,告诉所有的物事儿,用一个漫长的等待,来诠释一个华丽的出场,是值得的。
偶尔有微风吹来,树上的叶子沙沙沙地随着它的音律调换着配音乐器的调门儿,有一只啄木鸟咚咚咚地敲着架子鼓。
在它的叫声里,我吃完早饭,又踏着它嘹亮的声线下地。直到它的叫声渐行渐远地淹没在辽阔的鲁西平原,我的身影也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这些玉米棵也处在年华正好的青春期,等着青春的我为它们锄草,施肥,灭虫,为一段生命的成长做好一切准备。似乎父辈也早已规划好我的人生轨迹,但内心总是翻腾着一种不甘,我自己的青春之歌,将在哪里鸣唱?
其实,有哪个人的青春是安分的呢?我在锄草的当儿看到一只野兔在一枝玉米棵旁聚精会神地吃草,它在那里蹲着,正细细地品味一棵曲曲菜的美味。我悄悄靠近它,在我锄头将要落在它身上的时候,它一下子窜出了好几米,其实,看似无视,这只兔子早已用眼睛的余光警惕着我,做好了一切完全的逃生设想。对于即将到口的美味午餐,我不吝气力地追出它二里地远,最后落得无功而返。兔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时刻防备天敌的“兔生”里,也会经历一次被人类攻击的历险。这也许是一只普通的野兔生命里偶然发生的一次经历。我的青春也有了一次和一只野兔的邂逅。
我还借着玉米棵的掩护,悄悄地踅入传平爷的瓜地里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那时的太阳已经在炙烤大地,玉米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传平爷坐在瓜棚下吸着一只旱烟袋,眼睛望着远方那些一望无际的庄稼。进入人生暮年的传平爷,不知道有没有令他难以忘怀的诸如爱情,生存,喜乐,苦恼等不落俗套的人生剧本。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吸着他的旱烟,平静地享受着属于他的岁月静好。
地头的水沟里,一只青蛙呱呱叫了几声,那意思好像在说,为何有水,是为蛙游泳;为何有虫,是为蛙享用。不远处迎来众青蛙呱呱呱的应答,是啊,是啊(大意取自日本芥川龙之介的《蛙》)。众生其实都和一只蝉一样,有着自己对生命的独特思唱。
在歇息的间隙,我躺在柳荫下,眼睛不时望向不远处的庄稼地里二丫时隐时现的倩影,我想,是不是二丫此时也在偷偷向我这边看。或许她永远也不知道有一个男孩为她在内心曾泛起过轻轻的波澜。在每个人的青春里,都会遇到那么一个人,可能会是一生都在回想的美好。那是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必然经历的一支内心深处的歌谣。
中午我躺在草席炕上的时候,这只蝉的第二幕剧就开始了。在上午漫长的序曲里,已经对一个生命的诞生作了一个厚实的铺垫,而中午的剧幕,则完全改换了风格。好像是命运交响曲的开始,咚咚咚咚,那四声震撼人心的重音,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让我绷紧了神经。我开始对一只蝉在意起来。像脱缰的野马,它深吸一口气,憋足了气力,腾着滚滚烟尘,由远而近地突进了我的耳膜。我仿佛看到它抓起一大把声线,用尽气力抛出去,撒满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逐渐用力拉紧,这一口气换下来就是一幕剧的高潮。
高亢嘹亮的鸣唱也潜在一种相对的平静,就像生产队里的“火磨”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倒成了一种嘈杂里的安宁,或许,这是大音希声的另一种诠释。这只知了的歌唱,恰似雨果《巴黎圣母院》对圣迹剧的描述,曲折的剧情展卷而开——几天前,它用外壳尖利的前爪,向着一丝光亮奋力一搏,终于突破了大地最后一层腹膜,在坚硬的外壳的保护下,探头探脑地探视着这个清冽的世界。
它顺着院子外的梧桐,向更光明的地方探索。那是一段漫漫路程,在这段“蝉生”必有的路程里,有生命的第二次绽放,飞跃。它倔强地突破坚硬的外壳,露出稚嫩翠绿的躯体,透明的身体,焕发出生命的异彩。它还是向着那一丝光影不停跋涉,慢慢地,在旅途中,它变得健壮起来,它被阳光晒成了棕黑色,犹如我黝黑的脊背,那是青春健康的标志。洁白温滑的翅翼,尖翘结实的臀部,彰显着一个勃发,跃跃欲试的期待。
它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嗓子,还好,清脆,稚嫩。不过,待不多长时间,在夏日的阳光爱抚下,它终将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歌唱家,会成为整个夏日的主角,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权利。这一切关乎生命的演绎,都在它第二幕的激情吟唱里一点点述说给所有的听众。
“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它唱道。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它唱道。
“众生喧哗,唯吾赞夏”它唱道。
“知了,知了”众蝉附合。不久,在它的引领下,院里院外,甚至整个村庄演变成众蝉的大合唱。
鸡鸭停止了在草垛旁的挠拨,狗猫停止了咬架,老牛静卧在槽边,嘴巴里咀嚼着知了吟唱的剧情。连同对一只蝉鸣漠不关心的我,也被这青春的激情感动得莫名地流出了眼泪。
事实上,我是和它的叫声不期而遇而从没有谋过面。我曾想从床上起来,爬上那棵梧桐树,去看看它棕色的年轻健壮的模样,转而一想,我何必去打扰一只凝神歌唱的蝉呢?做个静静聆听的听众也好,就和那些鸡狗猫鸭,植物,农具一样,在这热烈的夏天里,远远地欣赏,咂摸它直线声音里氤氲出的哆来咪发。
那几天里,它天天在那棵梧桐树上宣扬它的“蝉生”世界,就像我们家养的一只家虫。和那些家畜,树木,犁铧一样成为我家的一员。它用它的鸣叫和我的耳朵打着招呼。
它的剧本里,是不是它内心最真实的语言呢?它是不是也有它的“二丫”而把最真的心绪唱给“她”听?它把它独特的声音奏出夏日交响曲的一声重锤的时候,夏日的剧场沸腾起来,所有一切新生的,消亡的,代序的往事也随之溢出了树梢。
也许,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唱老了,青春不再,它的声线不会再那么清澈,但青春之歌,只要全身心地去吟唱,青春当下,演绎好自己的角色,是对生命的追问最好的回答。
多年前,我在千万只知了中遇到它,就像我的青春里曾经遇到过一个叫二丫的女孩一样。在夏日万千蝉声里,我的耳朵独独抽出了它这一根声丝并且和它达成了共鸣,我知一只蝉声,它也为我而唱,也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现在的我,已经青春不再。经历了一些痛,也曾有过对生活的失望,但我时常会想起那年的那只蝉,当时我和它一样年轻,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可能那只潜心吟唱的知了还不知道,那一年,在众多的听众里,有一个叫作“人”的少年成为了它的知音。
而今,我早已搬离了故乡,离开那个夏日灌满了蝉鸣的院落。但那只蝉独特的歌唱跟定了我,每到夏日,它就隐在我窗外的某一棵树上歌唱着属于自己的青春,属于自己的热夏。时常让我感到日渐衰老的身体里有一种情愫在悸动着,每当我感到人生沮丧的时候,它一个鸣唱就会给我带来一种新的希望。其实,谁懂一只蝉,它就为谁而唱。
作者简介:刘太义,《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会员,黑龙江省诗词协会会员,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中诗社、《齐鲁文学》、齐齐哈尔市、平阴县人民政府征文活动中分别获一二三等奖。部分作品见诸多报刊杂志和文学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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