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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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侯鸟middot夏侯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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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面躺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按照要求这样躺着,也只能这么躺着:因为一把伞刀一支五四式手枪分挂在腰的两侧无法侧转身子。抗荷衣紧绷着两腿如穿着健美裤一般;或者更象古代的骑士,带着盔甲特有的刚健和雄劲。两脚向门,伸出床头——因为不得脱掉飞行靴。一个被角掩住肚子,右臂弯里搂着头盔,手握着头盔带。

门,开到了头并且用钩子挂着。出门三大步往右转再跑二十多米便是他的“伙伴”——那待命出击的战鹰。这路,他在梦中也能跑得很准确。从战斗警铃拉响到他跑完这段路,上机、穿伞,打电门、报告,这一切必须在60秒内完成。

为了这60秒钟,他们费尽心机。从每一个动作的细节上来索取时间:门要开着并且钩牢;要躺下以前先察看好要跑的路线,周围的环境;路面的情况以及路边障碍物的情况;踢走路上的石子拣走砖头等等。脚向门躺着,以便一跃两起无需转身甚至眼睛还在朦胧中就可以直向外冲……

这条路,从训练到战斗值班他不知跑了多少趟。时间是珍贵的,对于超音速时代的空战来说更是如此。错过一秒钟部可能贻误一次战机,一秒钟之差都可能对胜与败起决定作用。有时一天之中他要在这条路上跑十几次。

今天还好,整整一上午没有动静,真是所谓临战前的宁静?他心里嘀咕着:总这样待命可真够烦人的......她呢?她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收到我轮战延期的信了吗?此刻她是不是又那样坐在沙发上挑织毛衣,两手两肘如舞蹈般那么优美地跳动着,或者……

沙发背对着门,靠背很高;从后面几乎看不见她的头,只见两侧的两肘快速地舞动着——他猜得很准,她此刻正在打毛衣。他每一出去轮战,她打毛衣的速度就快得惊人。这已是他走后织的第四件了。

轮战延期,她瞥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信。真是的,又是延期。她深知这其中的含义,并且早从新闻中知道那儿战云渐浓。自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她就已经开始读“轮战”这个词了。“除了 ,没听说你们空军打过什么仗。”似乎是出于对他那种天之骄子的高傲的抗争,或是对他这种蓝天般的沉默和冷静的不满,她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道。果然,他一下子“急了”,似乎伤了他的自尊心。于是他激动地讲起了轮战。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轮战这个词,第一次被飞行员轮战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所打动。

从此,“轮战”这个新奇而伟大的词深深地介入了她的生活。她读了这么十来年,愈来愈深刻地读懂了它的内涵,它的外延,它的色彩,它的份量——从蜜月开始。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是蜜月的第十一天。清晨,她躲在离停机坪很远的地方却还是被发现了。*委爽朗地解释说是一次寻常的紧急转场。后来她远远望见他摘下银色的头盔随那些地勤人员上了大飞机。她哭了,不是因为第一次尝到这种苦涩的滋味,是因为他的鹰被别人夺走了。

“珍重,坚强些,我的小鸭子。”她听到白云中落下这么一句。真的,她分明听见他的耳语,然而语气很重。

“小鸭子”的雅号其实是她“自封的”。“我爱你,结婚吧!”有一天他突然这么说。一向伶俐的她竟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哪有第一次“我爱你”之后下半句就是“结婚吧”的,而且还带着他惯用的命令式的军语口气,一点也没有她多次想象过的那种诗一般的意境和美妙。“可是——”一下子她反而镇静下来,“我是一个笨小鸭!”她顺手拿起那个站在台灯座上的小鸭子形铅笔刀扭捏着,语调中有一种羞涩和调皮:“怎么能——”她顿了一下,忽地自己先笑了,“怎么能配得上你这个笨头笨脑的蓝天雄鹰呢?”她边说笑着,逃跑一般飘然而去,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音乐一般余音袅袅……想到这里,他躺在床上脸上荡漾出笑意来——忽然,他觉出那铃声有些不对劲:骤然变调,急促刺耳。接着听见门外一声声急急的尖叫“一等、一等、一等转进……”。

啊!战斗起飞!他来不及收拢漫天的思绪,一下子将根根思绪从根斩断,一跃而起边扣头盔边像百米冲刺般冲向门外,猛地觉得一头撞倒了什么,一个黑影飞身倒地。他什么也不顾,冲向他的“座机”。

60秒钟后,四架战鹰涡轮轰鸣鱼贯滑出腾空而起。

“蜜月”中,当她收到第一封前线来信时她有一丝自豪的表情闪过。然而同事们目光中隐含着的怜悯和同情却使她心中有一种沉重的感受。然而那毕竞是一种骄傲,她偏将头抬得高高的。

他回来了,在机场,她强忍住了泪水。那是激动的泪、高兴的泪,是甜的。

“铃……”一阵铃声骤响,他腾地从床上跳起,东抓西摸一副狼狈相,而且险些踩到她身上。她一惊,猛地坐起——忽地,她乐了,笑得喘不过气来软在床上。他迅速“判明”了周围的“情况”,立刻恢复了军人的沉着冷峻和威严。她呢,依然那么开心地笑着,泪如泉。“笑什么!胡闹!”一个雷声般的吼叫传入她的耳膜。他火了,愤怒地抓起床头柜上那个愚弄了他的闹钟。笑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望着他良久,两行泪水一涌而出,与那欢笑的泪混在一起,热、咸、涩。不!细想起来那不是怪怨,也不是委屈,更不存在原谅。说不出那混合在一起的泪滋味。

上午,她独自上街去了。回来,床头柜上摆设了这只音乐报时的的石英钟。那只恶作剧的闹钟现在静静地坐在装饰柜里,俨然一件纪念品。

她依然没有停下手中舞动的竹针,侧身望望那一件件纪念品,每一件她都能为你解说一段精彩的故事。她常常如讲解员一般向她的亲朋同事讲述一件件纪念品不平凡的来历和“典故”。瞧那炮弹壳雕成的笔筒,镶嵌着花纹贝壳的美丽的珊瑚,来自云南的孔雀羽毛,戈壁滩上捡来的五彩鹅石,酥油灯中那燃了半截来自西藏的印度香……讲解的次数多了,倒仿佛这些纪念的专利归她所有了,甚至连纪念品的“产地”她都如故乡一样偏爱和怀恋。当初他用了大量的信件向她介绍西藏的神奇、美丽、宏伟、粗旷……使她深深地爱上了西藏。她看书、看电视、看历史、看文学作品、看明信片……现在她讲起来连他都入迷了。

“我才去了4个月,你却象在西藏生活了40年一般”。虽然她的他仅在西藏执行了4个月任务,可几年过去了,她依然还是那么不自觉地除了关心电视台中本地的天气预报还习惯地留意拉萨的天气。每当有人谈起西藏的落后,她总不知为什么定要把西藏赞美一番,那纯是一种对故乡偏爱的口气。

这次他会带点什么纪念品呢?她停下手中的毛衣转身望望写字台上的那封信。一瞥眼又见那个鹅黄色的小鸭子立在桔红色的台灯下,神态很可爱。小鸭子的头与台灯有一个恰列好处的协调的交叉,那是她斟酌了好几次选中的最佳角度。

“亲爱的小鸭子……春江水暖鸭先知......”哼!他怎么又想起搬出这个老“典故”。她忍不住想笑,望望那封似乎他就在那里:我只是笨小鸭,哪象你们天南海北大江东西——象一群没窝的燕儿——他很不喜欢别人叫他什么天之骄子蓝天雄鹰之类,倒是喜爱乡下人“小银燕儿”这个叫法。“没窝的燕儿。想到这里她就有一股愠怒和怪怨。多少次了,她曾在病床上写平安信;在北京站,她背着孩子拎着两个大包望着春节前挤车的人流她哭了,好难!然而还是一样的信:一路顺利平安。……多少次了,为了怕他分心,怕影响他的飞行,信中都是那些老话:家中一切都好,放心。安心飞行……。她忍含着一肚子的委屈、艰难、思念等他回来倾诉发泄。可是一见到他,她的那冰一般的苦呀难呀病呀全融化了,如春水。

她对着信纸怔怔地坐着,不知该怎么开头。“燕子?”、“银燕儿?”“候鸟?”……她索性将称谓一格空下往下写……注意语气!她提醒自己:感情的流露要把握分寸,不要写那些容易让他忧心牵挂的事……她清楚地知道:她感情上忍受付出的越多,他为飞行事业付出的也就越多。正因为如此,渐渐地她感到这种感情的负重的痛苦竟伴随一种给予和奉献的快慰。这使她产生一种矛盾的心理:常常想解脱这负重同时又渴望更多新的负重。

再写些什么呢?写些勉励的话。什么勉励的话呢?“……此时此刻,我想象得出‘祖国’一词在你心中的份量。坚持几个月,不必牵挂我。在感情的天平上,常掂量掂量‘祖国’一词的重量。在天平的另一端,个人的任何浓重的情感也无权放置。把自己与祖国的尊严这么直接地连在一起是一种骄傲,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就如一个运动员站在领奖台上望着冉冉升起的国旗一样,是一个珍贵的时刻,是人生一段有意义的时光。珍惜它。”……“我为你自豪”,末了她写道。

信写完了,落款用什么还击他的“小鸭子”呢?她想着,重又坐回沙发上拿起竹针舞动起来。时而瞅瞅那个冬眠的小鸭子,忽觉得小鸭子的确过于冷清;终于,她放下于中的毛线走过去将小鸭子来了个向右转。

她似乎很不愿意打破这陈设的宁静、工整和秩序,可是当她重又坐下来审视时竟出乎她的意料:小鸭子一个右转竟一下使整个写字台有一种陌生的新奇,有一种跳动的感觉。这感觉继而任性地弥漫开来充盈整个房间,一下子打破了原来的工整和沉寂。仿若小鸭子从冬眠中突然醒来,就如谨严齐整的队列方阵中闪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裙子一般。

她此时倒是猛觉得那队列一般的陈设有那么一种强烈的拘谨和空旷的压力。

一低眼,发现手中桔黄色的毛线那么自由地散乱着倒有一种随和与亲切。她索性将团着的线球猛抽几下。线网在她腿上活泼地跳动着。随意散乱的毛线有几股从沙发的扶手上搭拉到地板上。

隔壁传来孩子哭闹和游戏的声音,忽然,她觉得很恼火。她扔下毛线伸手抽出那本《动物十万个为什么》。

书黄而旧,是他小时候喜爱的书之一。她也喜爱这本书。她并不急于找关于燕子的那一篇,只是凭兴趣随手翻看着:蝙蝠是鸟吗?会看家的蛇、印度狼孩、老虎搏叱、鸭嘴兽、抹香鲸……哦,在这,燕子、小燕子。几个竹枝横空而出,雨后的江南,一双燕子斜飞出来。她觉得头正舒适地靠在沙发上,她开始看内容:……燕子属候鸟……“仲春之月玄鸟至,仲秋之月玄鸟归力”……“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飞渡大海是燕子最危险的行动,茌亚洲每年约有百分之八十的当年出生的小燕儿在横渡太平洋时因体力耗尽而牺牲——八十?她一惊:以前好象没注意过这个数字。她想回忆,却觉得眼睛有些沉——追随九度等温带并且每年一次”……冬候鸟、夏候鸟……旅鸟……她的目光迅速从纸上滑过不自觉地落在那双斜飞过来的燕子上。忽听左边“冬冬冬”传来了如啄木鸟啄木的声音,那燕子忽然一跃而起掠过一根竹枝飞出竹林向远山飞去。她急了,一腾身飞起来追去。燕子似乎知道,回头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她追呀追呀飞呀飞呀,那高大的山峦渐渐如盆景般小了;小河象一条白色的细绢随意弯在翡翠地板上;城市退缩着变小,远去了……高了,越飞越高了。燕子拉住她的手。啊!白云,多可爱!她双手棒起一块洁白的云,轻得如无物一般:轻、软、虚——真象?真象——一大堆的棉花糖:酥、脆、嫩,入口即化。大地向后退去,白云向后流去。前边一条宽宽的黄带是什么?黄河,他说。到家了,那个熟悉的小红楼,那个熟悉的门洞,开门便是那熟悉的客厅。他们飘然落地,她伸手按动门铃,猛记起自己已不在屋中。她伸手掏钥匙,却听他大喊一声:“铃声!不好!一等转进!”见他腾身而起如变形金刚飞驰而去转眼即没。她静静立着,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又走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伸手开了门。哦,还是这熟悉的客厅,沙发的靠背高高的,从后面仅看见歪睡的头和两侧的两肘——她望见自己坐在那里的背影,右手拿着的书正慢慢从手中滑落,她赶忙将手捏紧——

*委肿着半边脸向战斗值班室走来。远远的就听见他又在大发议论,一股游猎出击归来的豪兴洋溢而出:“……改为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横戈天上行……写一幅‘横戈南天’挂在……哦?*委,这——对不起,在空中我还想是撞倒谁了呢?”他收敛一下声调带着歉意道。“久经沙场了,今儿倒睡不醒了?险些耽误战斗起飞!”“不是,没睡。”“没唾?那更不应该!”“是!”他一个立正回答。

——“啪!”地一声,书从手中滑落。她伸手从地下把书拾起来走过去放在写字台上。怔怔地想着刚才奇异的梦,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小鸭子,诚然是一只坚强而勇敢的燕子了。她伸手将小鸭子又转回到原来的角度:再冬眠几个月吧,乖鸭子。

窗外,杜鹃花开得正浓——正是仲春的午后。

(本文一九九二年发表于《飞向极顶》)

本文作者

郑国际,河南武陟人,年8月加入中国空军。翱翔蓝天28年。先后驾驶歼六歼七苏二七歼十一等主力战机,参加过对越作战和对印军事斗争等重大行动。是歼十首批设计人员。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空军等报上发表过反映飞行员生活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年飞行到最高年限后退役转业到地方工作。现任某单位新闻宣传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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