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者
文/游睿
一
一开始,这个案子与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接警、出警的人都不是我,而是我的同事杨明明,杨明明出现场后第一时间给队里报告了情况。在对讲机里面,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异于平常。他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语气十分急促,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当时情绪糟糕透顶的样子。他说:“报告,报告,现场有一名伤者死亡,肇事车辆已经逃逸。我请求支援,请求立马支援!”
当天晚上,中队值班室只有我和队长赵乃云两个人,杨明明带着两个协勤执行路面巡逻的时候被群众拦住,说前面出了车祸,有人被撞了。杨明明当即跟队里进行了汇报,并及时赶到现场。不想几分钟后,他就在对讲机里要求支援。
“什么情况,你慢慢说。”作为队长,赵乃云总是处变不惊。
“这个案子我得回避。”杨明明声音有些走样,他说,“死者是我亲属。”
“是你什么人?”
杨明明回答说:“是我姨父。”
“这种情况他回避一下也好。”赵队看了看我说,“你继续值班,我去现场看看。”
“还是我去吧。”我站了起来,“这种案子我比较在行。”说实话,当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主动请缨。赵乃云毕竟是队长,让他去现场增援,作为民警,我在值班室里如何能心安理得?
“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你可是咱们局交通肇事案的破案高手。行,那就辛苦你了,”赵乃云对着我做了个“OK”的手势,立刻在对讲机里呼叫杨明明,“保护好现场,向引民同志马上过来支援你。”
就这样,这起交通肇事案与我,迅速联系在了一起。
我到达现场后,杨明明红着眼睛告诉我,死者叫范敬东,是他的二姨父,今年四十八岁,是一家摩托车维修店的老板,就住在事发地旁边的小区里。出事时间大致是晚上十点左右,有人发现他时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我初步勘查了一下现场,死者倒在道路一侧,上身及头部受伤,地面上有大量血迹。但肇事车辆除了留下一道一米多长的刹车印以外,什么都没留下。目前没有发现目击证人,现场周边五百米范围内也无任何监控设备。
“我姨父这个家肯定是垮了。他们家两个大学生,我二姨又体弱多病,全靠姨父一人撑着。”杨明明说,“你是破案专家,你一定要帮我抓到这个王八蛋。”
看着血肉模糊的范敬东,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一脸悲伤的杨明明。但我下定决心,必须揪出肇事者。于公,破案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于私,我怎么都得帮同事杨明明的忙,更得帮我自己的忙。我对交通肇事逃逸案特别敏感,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那么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
从现场掌握的线索太少,让这个案件的侦破难度变得非同寻常。我仔细查看了范敬东的验尸报告,又反复研究现场资料,最终拟定了一个初步的侦查方向,就从那道刹车印入手。那道刹车印虽然很短,但特征十分明显,刹车印整体呈黑色,但中间却有两处白色痕迹,就像是用什么利器划出来的一样。粗细不一,深浅也不一样。根据经验,这应该是轮胎中间嵌了石子,紧急刹车的时候与地面摩擦造成的。而范敬东居住的这一带,全都是干净平坦的柏油路面,要在轮胎里夹上这样的石子,除非去过江边或者采石场。按照这个思路,我开始调取案发前江边一带的监控录像和附近采石场的监控录像。
与此同时,我让人通过警务宣传平台公开发布信息,寻找案发时的目击证人,并称目前警方已经掌握肇事车辆的主要特征,奉劝肇事者主动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因为案发时天色已晚,当时路面上的车辆并不多,这样排查起来相对容易。案发地周边的几个采石场的监控中均没有车辆路过,倒是在案发前三十分钟左右,滨江路南岸的路口摄像头拍下了一辆蓝色的大众帕萨特轿车,而那个路口中的一条路正好通往案发现场。我立即调取了这辆车的资料,很快查到车主是一个叫胡成的人。
几乎在我们打算传唤胡成的同时,胡成竟然到我们中队来自首了。经过对车身的痕迹取证和死者的DNA对比,确认胡成的车就是肇事车。胡成,三十岁,是一个小包工头,长得腰圆臂粗,肥头大耳,还留着一个光头。据他交代,当天晚上他从滨江路回来,沿途视线都不怎么好,开到案发地段时突然看见一道白影扑了过来。他当时还以为是一只猫,下意识踩了下刹车,但还是没能停住,就直直地撞了上去。接着就听见嘭的一声响,直到那团白色落在地上,他才看清楚是个人。他看到周围没人,加上又是夜深,就没下车直接跑了。可是这几天来,他越想越害怕,尤其是看到警方发的公告后,他经过慎重考虑,最终决定自首争取死者家属的原谅和法律的从宽处理。胡成表示,他愿意按照交通事故的标准赔偿范敬东的家属,也甘愿接受对他本人的刑事处罚。
案子本来应该可以结案了,我也可以向队里向杨明明有个交代了。我没想到会破得这么轻松,胡成从逃逸到自首,似乎一切都很符合逻辑,显得自然。恰恰是这种自然和轻松让我感到不安,为谨慎起见,我又一次提审了胡成。我问他:“事发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胡成看着我,似乎思考了一下才说:“我之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我没多想,直接踩油门跑了呀。”
听完这句话,我立即起身,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在撒谎。”
二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难以作出这么果断的判断。第一反应是什么?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许多年以来,我无数次问自己,又无数次回答自己,但那个答案始终都不是直接就逃跑。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奇,甚至是快感。
出事那年,我只有十五岁,刚刚考上县城里的师范学校。同在那年考上公务员的哥哥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那时候老家别说客车,连乘坐货车的几率都极小,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路,就算有辆货车上去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拉。摩托车才是我们那条山路的主要出行工具。哥哥的那辆摩托车虽然是二手,但也来之不易。哥哥告诉我,他自己有七百元现金,又找同事借了七百元才买到它,算起来总价大约是他当时三个月工资之和。
那个周末,哥哥把摩托车留在了家里。我很早就已经学会骑摩托车了,而且一直自认为技术不错,只是平日里没有摩托车骑。我去县城读书的途中要路过哥哥工作的乡镇,我就在公用电话里求他,让他把摩托车借给我从家里骑到他的单位,然后再从他那里坐车去县城。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哥哥最终同意了。
星期天的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就高高兴兴地骑着摩托出发了。临行前,爸爸和妈妈反复叮嘱路上要小心些,但一上路,他们的叮嘱立刻就被呼啸的风声抛在脑后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迅速在我身下后退,像一条巨大的蟒蛇顺着山势不断蜿蜒和挣扎。骑了几十分钟后,我把车停了下来,还大大方方地撒了泡尿。撒完尿,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哥哥的这辆二手摩托,从哥哥买回它以来,我都是表面看一看,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它。现在我发现它其实很旧了,款式老土,外表褪色,重要的是无论是发动机还是减震器,都渗着黑黑的机油。我忽然就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似乎感觉那辆车是有感情的,是有温度的,它的老与旧就像大山褶皱里我们用泥土筑起来的房子一样。似乎就是宿命,它肯定新过,但那时候它是别人的。在别人使用到现在这么破旧的时候,它才好不容易到了我哥哥手中。
当我再次骑上去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速度也慢了许多,我甚至担心自己可能压坏了它弄疼了它。
一路下坡到底,终于从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山上下来了。山下是一条河,沿着河驶出去十来公里,就是谭家镇。与我贫穷的家乡相比,这个镇绝对是大城市,路宽,人多,镇上的每个人身上都透着无限的优越感,我们老家的人跟他们站在一起,立刻就会觉得矮小和老土。我沿着河岸,一边骑车一边听着哗哗的河水往外流,河水虽然不深,但是公路和河岸之间还是有好几米高的落差。我靠着公路的最里边,缓慢向前行驶,当时我心情很好,我就觉得骑得越慢越好。
不知不觉就到了右转弯道,我刚刚冒头,就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喇叭响,接着,我看到一辆红色的摩托闪电一般向我迎面驶过来。呼啦一声就到了跟前,眼看就要撞到我了,骑车人才猛然扳动车龙头,然后从我身旁擦了过去。尽管没有与我正面撞击,但我还是被挤到了边沟里,并摔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轰隆一声响。
我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那辆红色摩托像突然从地面消失了一样。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弄明白究竟,不由得打起冷战。原来,在我身后几米远的转弯处,路坎外就是近十米高的悬崖。我跑到悬崖边往下一望,就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它翻倒在河滩上,车轮还在转动。摩托车的旁边,有两个人像电影里的群众演员一样趴着,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像个旁观者仔细地盯着他们,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谁叫你们跑那么快,让我也跟着摔了一跤,这下好了吧!我在心里骂道。
三
我几乎可以断定,胡成一定是在撒谎,要么他在隐藏什么,要么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肇事者。撞了人,他的第一反应怎么可能那么冷静,冷静得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下车看看,发现情况严重且具备逃逸的条件才会选择逃走。
胡成一直回避我的目光,但嘴却很硬。他嚷嚷道:“我没有撒谎,人是我撞的,我愿意赔钱,我也愿意坐牢,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要真相,要事实。”我说。
“真相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胡成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任凭我怎么问,胡成最终都一口咬定,人就是他撞的。我想,胡成既然来自首,一定是有备而来。他又怎么会轻易松口呢?事实总会胜于雄辩,我必须找出证据才能撬开他的嘴。
从讯问室出来,我立马调取当晚胡成的车在滨江路的所有监控录像,以及胡成家附近的监控录像。通过技术手段,很快我有了惊人的发现。其中的两段视频像素很高,都能清晰地看到驾驶员的大致模样,甚至能看出发型。胡成明明是个光头,当晚驾车的人显然不是他。胡成虽然是肇事车的车主,但真正的肇事者另有其人。
既然胡成是来替人顶包的,那么真正的肇事者到底是谁?胡成为什么要顶替他?新的问题随即又出现在我面前。
肇事车辆深夜从滨江路出发,那么晚了肇事者在江边干什么呢?综合分析的话,最好的解释无疑是去吃鱼。在那个路口所在的江边,常年停着一艘大船,船上装修豪华,菜品丰盛,尤其是麻辣鱼远近闻名。那条船也因此成为当地权贵商贾聚餐的高级会所。我迅速调集警力到江边的船上调取监控录像,再经过反复对比和辨认,最终锁定了一名与当晚驾驶肇事车辆时发型、体态几乎一致的男子。
除此之外,我对胡成的身份信息及近期的活动轨迹进行了查询。我发现在案发当天,胡成在贵阳龙洞堡机场附近登记入住了一家商务酒店。当地警方协助我们调取了酒店的有关资料,资料表明当晚入住酒店的就是胡成本人。我们还查到了胡成的航班信息,他是案发后第二天上午才从贵阳乘飞机回家的。回家两天后,他才到公安机关自首。
我把嫌疑男子的图片放大,打印了一份,带着新提取的监控录像和其他资料,再次提审胡成。在强有力的证据面前,胡成那颗胖乎乎的脑袋终于低了下来。他翻动厚厚的嘴皮,吐出了很关键的一句话:“好吧,我承认,撞人的确实不是我,是我表哥。”
“是他吗?”我把打印好的照片拿给胡成看。
“原来你都已经查出来了,这么快!”胡成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说吧,你表哥什么情况,你为什么要替他顶包?”
胡成交代说,他表哥是一个镇卫生院的副院长,属于公职人员,撞人之后,他担心会丢了公职,所以就逃跑了。之后看着警方发布的消息,他担心很快就会被查出来,那样的话他就会身败名裂。胡成又说,因为开的是他的车,他没固定工作,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所以他就来顶包了。
“说得倒轻巧,这是能替的吗?你们这是在践踏法律。”我有些生气地问道,“你表哥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我表哥叫郭延高,就住在渝西路的凤凰山水小区。”胡成嘱咐道,“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不然我将来出去,他们得恨死我。”
“郭延高”三个字从胡成嘴里说出来十分流畅,他不知道,同样是这三个简单的汉字,此刻却像三粒火星掉进了我盛满汽油的记忆里,顿时火光冲天,我被这个名字点燃了。我看了胡成一眼,强压住内心的起伏:“是谭家镇卫生院的郭延高?”
“就是啊,你认识他?”不等我回答,胡成又说,“他交际很广,认识他的人不少。”
我已经没心情再听胡成说什么了。我呼啦一声站起身来,那一刻我以前所未有的果断作出决定,抓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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