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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一把刀还差一公分
文/赵雨
一
城管执法中队莫天琪中队长在办公室喝下一杯咖啡,环顾四面墙壁,心头萌生一股莫名的情绪。墙上各种奖状如一对对熠*的眼睛,散发出奇妙的光芒,莫天琪晃了晃脑袋,感到一阵头疼。近日他总是感到头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植物神经紊乱引起的心血管系统失衡,最要命的是失眠,整晚睡不着,一阵阵无来由的恐慌。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喝大剂量的速溶咖啡,以此消除疲惫,调整心态,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即便如此,焦虑还是挥之不去,就像一只蚂蟥叮在前额。
莫天琪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看了看时间,时针指向九点。他走出办公室,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协管小王见到他,从抽屉里拿出车钥匙,跟着走出来。他们下了楼梯,在城管大院的停车场上了车,小王发动引擎,把车开出大院,绕上大路。路上车水马龙,电瓶车和机动车抢道,喇叭声响彻四方,莫天琪坐在副驾驶座,盯着窗外,没说话。小王把收音机调到汽车音乐频道,车厢内响起重金属摇滚的旋律。
前方的路况变得拥堵,去年,这一带建了个大型购物中心,车流量一下子暴增,两车道的路面无法消化车辆,莫天琪向上级反映了不下十次,建议铲除路旁绿化带,拓宽路面,上级迟迟没有回应。每天早上,大量上班族在此通行,流动早餐摊儿瞧准商机,做了市,电瓶车停下来买早饭,汽车只能龟行,只有城管在场才能缓解。今天莫天琪不是为了这事出来的,但看到眼前杂乱的场景,还是忍不住让小王靠边停车。还未下车,只听某处一声大喊:“城管来啦。”一排早餐车犹如突遭雷雨洗劫,纷纷收摊儿,推着车子往外撤。
莫天琪站在人行道上,黑色的制服下摆迎风飘展,有那么片刻,他很享受这身制服带来的权威感,犹如手握利剑的武士,面对一支丢盔弃甲的队伍,荣耀和骄傲皆有。但只是片刻,这些感受就被别的东西取代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要成为让人害怕的人,私底下多次和同事谈论,那些摊贩其实不容易,租不起昂贵的店面,为最大程度减少营业成本,才像过街老鼠一样四无据点。跟他们相比,他这身黑制服占据多大的优势呢?但看到了,还是要管一管。
早餐摊儿个基本都撤光了,只剩一个摊位还在,摊主正在做一笔生意,是位年龄大约六十左右的老汉,一名男子在买煎饼果子,老汉拿着小铁铲在铁板上认认真真煎。莫天琪在一旁等,老汉和男子都有些尴尬,老汉频频抬起头说:“对不住领导,我这就走。”男子划着手机,拿到煎饼果子后迅速离开,莫天琪对老汉说:“赶紧走。”他不想为难他,走了就行,只要不出格,他不会没收这些人的家什。
老人推车离开,整条街变得畅通无阻,莫天琪回到车里,耳边响起重金属摇滚乐,莫天琪说:“把那鬼东西关小点儿!”小王忙关小音量,他是编外人员,二十五六岁,常跟着莫天琪出外勤,知道领导的脾气,赶紧开车。莫天琪把头靠着车椅垫,平静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对老汉说出的“赶紧走”那三个字,是否语气重了些,为何不能客气点儿呢,人家为了养家糊口,不容易……这时,他冷不丁想起久远的一个身影,是他的父亲。
父亲在莫天琪很小的时候也干过这类营生,那是遥远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挑着馄饨担走街串巷,莫天琪跟在后面,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和弯弯的木头担子,有人买馄饨,父亲就站在街边现做。那时的街道还是石子*土路,没有钢筋水泥建筑,馄饨的香气弥漫在空中,莫天琪忘不掉父亲从顾客手中接过钱时脸上洋溢的笑容。
父亲用那副馄饨担赚来的钱供他读书,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市重点中学,去外地上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成为一名正式在编的城管人员。从入职的那天起,莫天琪就对自己说,要努力工作,做出成绩,出人头地。这些年他常听到有关城管队伍的负面新闻,在他身边有不少队员抱怨,干这行,压力大、责任重,打交道的什么人都有,舆论满天飞,有谁体谅过城管的苦衷!面对这些苦水,莫天琪一概不理,他抱定一个信念:凡事要做到最好,这一行对他的意义与别人不同。
短短十年时间,本地由于招商引资,经济飞速发展,那些杂乱无章的平房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取代,*土路变成四通八达的水泥马路,现代城市的雏形初现。莫天琪从小就喜欢城市,小时候,上海的远房亲戚来乡下探亲,从他们口中听到有关城市的描述。在他心中,城市无异于美好生活的象征,他做梦都想住到城市去,当地城市化的发展实现了他的梦想,维护这个梦想的途径就是让它保持整洁清爽,莫天琪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遇到任何有损这个城市形象的事他都要干预。同事曾跟他打趣:“如果每个城管都有你的觉悟,抱怨声就少了。”他从巡查员干起,一级级往上走,每个棘手的任务丢到他手上,都被圆满解决,得到上级领导的认可。这天,他也是出来解决一件僵持已久的麻烦事。
车开进启明路,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两个路口,莫天琪问小王《执法告知书》放在哪里。小王说他拿着,莫天琪要了过来。他摊开告知书浏览了一遍,这就是他今天要去办的事:桃李小区附近有个违章的临时洗车点,要建造地铁站,必须拆除,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为此事,莫天琪去了不止五趟,那个洗车点占据一块荒废的空地,搭起铁皮棚,专门给大型集装箱卡车做清洗。老板是个外地人,莫天琪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莫天琪把《执法告知书》塞进自己口袋,打开车窗抽了支烟,对小王说:“这次估计也没什么用,送《执法告知书》只是个形式罢了。”
小王变了个车道,前面的车子开得太慢,按了喇叭都不让,小王说:“不知那家伙图什么,这么耗着有意义吗?那里肯定是要拆的。”
“他也知道肯定要拆,只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罢了。”
“他提了什么要求?”
“赔偿十五万,”莫天琪说,“他从上一个老板手里承包来这场地,也是十五万,他得捞回这个本儿。”
“以为这是做买卖呢,跟执法人员提条件。”
“凭你的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
小王想了想,对方高高的个子,起码一米八五,大块头,脸上有横肉和一道刀疤,态度恶劣,气焰嚣张。“蛮横的。”小王说。
“我在公安系统查过他的资料,有前科。”莫天琪说。
“怪不得,莫队,你可要小心,他上次说过,如果你再去,就……”
“对我不客气,对吧。”莫天琪说,焦虑的感觉在渐渐加重,不是因为这句话,这些天他打发不掉这种无来由的焦虑。
“我觉得他不是随口说说的。”
“那也没办法,干我们这行,难道还怕恐吓?”
莫天琪不再开口,关上车窗,车里有股淡淡的烟味。虽然这么说,像那洗车场老板这样的人,莫天琪以前真是没见过,跟他对谈只能在十句话以内,超过十句他就会不耐烦,眼光永远不在一个焦点上,随时处在一种躁动的状态。第一次见面,他说他做的是合法生意,不存在违规情况。莫天琪一次次上门,最终对方退了步,提出赔偿要求,被莫天琪拒绝,对方就冷冷地说:“那这事儿咱不用谈了,你要再来,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莫天琪咀嚼这句话的意思,奇怪他哪儿来的嚣张气焰?
从启明路开到长河路,右手边就是那块空地,位置真是得天独厚,是集装箱卡车来往最频繁的路段。小王开进空地,在一旁停车,莫天琪和他下车,整一整制服,走过空地中间,来到铁皮棚门前,这是那人的住处,用一个集装箱改装而成。周围有些人在看他们,两辆大车正在清洗。莫天琪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又敲了敲,门才开,里面光线幽暗,莫天琪和小王刚进去,门就诡异地关上了。
二
李大明坐在温暖的阳光中,身后是集装箱改装成的住处,眼前是空地上清洗车身的卡车,内心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他喜欢看这种庞大的车子被清洗的样子,洗车工们在车身喷上清洁剂,爬上车头擦洗,用水管冲刷。洗完后的大卡车脱去一身尘土,像新的一样,李大明从车主手上接过钱,递上一支烟,这就是他现在的工作。
在这之前,李大明干过好多买卖,来这座城市近十年,进过看守所,看守所的民警说他走歪路,“如果法律允许,你这种人该被遣返老家!”这话让他一惊,他对老家的印象已经模糊,出来前,干了二十多年农活,锄头握在手里的触感清晰如新。他和那些不爱干农活选择出来的人不同,农活对他来说是有点儿意思的,干活之余,坐在田埂抽一根烟,抬头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满目青翠,鸟声不绝。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对小儿子,他尤其疼爱,小儿子平时不爱讲话,在学校不和同学来往,放了学一个人坐在屋门前的石墩上,望着远方愣愣出神。在儿子六岁生日那天,李大明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想了想说:“要只猫。”“一只猫?”李大明有点儿惊讶,儿子没再说话,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说不出什么原因。乡村野猫多,正巧一个同族家里的母猫生了一窝猫仔,李大明去选了一只漂亮的,送给儿子。从那以后,儿子就和猫形影不离,一年后小猫长成大猫,并在一个午夜生下了一窝猫仔,那晚李大明和儿子蹲在猫窝前,看着紧闭双眼抱团在一起的猫仔,儿子说了句:“这些猫就像我们家一样。”
儿子的话在李大明心头产生了遐想,母猫护着猫仔,不容一点儿闪失。作为一家之主的他难道没有责任承担更重的负担让家人过得更好吗?干农活带给他的处境显然日益窘迫,靠几亩农田的收成养不活家人。
三十岁一过,他就出了门。
刚到城市,他无法适应眼前所见的一切,连绵的青山变成了高耸的大楼,耳边的鸟声被汽车喇叭和工地钻土机的噪音取代,就连习惯了柔软泥地的双脚踩在干硬的水泥马路上都让他别扭。但这里来钱快,刚开始,他经由老乡介绍,进一家重工企业干一线工人,加班加点,一月能挣两千五,他想他发财了。没想到挣得多,开销也大,刨去房租、一日三餐,省不掉的老乡聚会,寄回老家的钱只够孩子和父母的日常开销。
他的打算是等自己站稳脚跟后把他们接来一起住,这些钱显然是不够的,他琢磨着还有什么办法能赚更多钱。
一年前,机会来了,他遇见了那个空地的洗车场老板,洗车生意不错,老板却想转让,转让费十五万。李大明觉得这是个机会,找上门去谈,问为什么转让?洗车场老板说:“实话跟你讲,这里要建地铁了,拆迁是迟早的事,否则出三十万我都不转。”李大明回去一盘算,地铁的鬼影都没看见,拆迁不知猴年马月的事,先赚了这笔再说。他拿出全部家当,又问别人借了点儿,盘下店面,不料不到半年,拆迁的消息就传来,李大明忘不掉那名城管队长找上门的那天,他们经过几句简短的交流后,李大明对他说得很清楚,除非赔钱,否则绝不搬。
这天,坐在铁皮棚外的李大明还是这个意思,城管队长最后一次来,把话说得更明白,赔偿不可能,下次来,就是正式传达《执法告知书》。
李大明拍了拍脑袋,面对阳光捏了捏拳头。这个洗车场投入了他的所有家当,拆除后他将一无所有,这无异于断了他的生路,把人逼到这种境地,他就只有豁出去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走进铁皮棚。
半小时后,门外响起敲门声。
......
审核:季伟
责任编辑:张小红
新媒体编辑:杨玉洁
图片:杨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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