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警服
文/孙庆丰
第一次见到王锁,是在年4月初,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好。虽然人长得还比较精神,中等个儿,国字脸,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外表看上去仿佛蛮有学问,但感觉肚子里却像装了一堆花花肠子。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我伸出右手主动和他热情地打招呼,谁知他却长时间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如果这一点还尚能忍受,接下来他的一双眼睛隔着厚厚的镜片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个遍,就让我对他心生反感了,一个事业单位的保卫干事,待人接物怎么如此轻浮呢?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慢慢知道,原来王锁从小就有当警察的梦想,无奈高考时分数达标却视力受限,因此无缘踏进公安院校的大门,也无缘穿上那身梦寐以求的警服。也就是说,王锁第一次见到我时,并不是对我这张天生就帅气的脸有多欣赏,而是喜欢我身上的这身警服。用他后来的话说,他天生就对警察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只不过,当时他那种男人之间不宜使用的肢体语言,让我对他的情感并未读懂。
记得那天我接到辖区北方疗养院报案,说是昨晚院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客人的钱包被偷了。放下电话我就急匆匆赶了过去,于是便有了和王锁第一次见面时让我反感的那一幕。但反感归反感,个人的心理反应再大,最终还是要服从于工作大局,因为我是一名人民警察。
我让王锁介绍一下案情,王锁见我一脸严肃,立刻就换了一副表情谈起了正事:这案子其实很蹊跷,因为现在是旅游淡季,院里就开了两间客房,昨晚四个人在一间客房里打麻将,另一间客房的门和锁都没被撬,两位客人的钱包却被偷了。起初我以为是客人有意栽赃,八成是赌输了钱回去没法儿向家人交代,想讹我们疗养院一把,可根据我从事保卫工作一年来的经验……王锁说到此处故作了一下深沉状,接着说看两位丢失钱包的客人着急的表情,又向其他两位客人了解了一下情况,并不像事先串通好的。
当晚值班的服务员呢,有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问王锁。王锁说因为客人少,院里为了节约运营成本,服务员都是临时招聘的季节工,五一*金周前才会正式上岗,这个季节白天安排正式工打扫客房卫生,晚上就没人值班了。那楼门锁了吗?没锁。我说按照治安管理规定不是要求你们晚上十点之后锁楼门吗?一说到锁楼门,王锁立刻又换了一副为难的表情问我,为了防盗你们公安部门让我们锁楼门,为了防火消防部门不让我们锁楼门,孙警官,您说我们到底该听谁的?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止王锁一个人问过我。在我们这座海滨城市,大大小小的疗养院有二百多家,疗养院里所发生的案子,十有八九都是客人财物被盗,所以从我们公安的角度讲,还是主张晚上要锁楼门的,尤其是暑期旅游旺季时,客人一多,盗窃案也会高发。不过这晚上锁楼门确实也存在一定的弊病。譬如有一座疗养院,有一天晚上一座休养楼突发火灾,由于楼门紧锁服务员惊慌之中找不到钥匙,只好操起一把椅子砸碎了玻璃大门让客人紧急逃生。火灾虽没造成人员伤亡,但不少客人却被残留在大门上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导致大批客人住院,有一位客人的颈动脉被划伤,差点儿因失血过多丧生。事后那座疗养院被消防部门查封,责令限期整改,连赔付医药费加上停业期间没收入,一下遭受了很大的经济损失。待重新开业后,那座疗养院很快又发生了盗窃案,我们公安部门一再要求晚上锁楼门,可他们就是不听,理由是客人丢失些财物事小,火灾闹出人命事大,权衡一下利弊,还是不锁楼门好。
不锁楼门那就说不清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王锁就说其实他也怀疑是内部作案,但苦于找不到证据,为此他还专门把接待科的工作人员审问了一番呢。我说,你这么做可是犯法啊,你又不是警察,有什么权力审问别人。
王锁一听赶忙解释道,刚才说错话了,是询问,询问。我作为疗养院的保卫干事,负责全院的安全保卫工作,对可疑人员进行一下内部询问总该有这个权力吧,毕竟接待科是客房的直接管理部门,每一名工作人员都能接触到客房钥匙,询问也是履行正常内部程序。顿了顿,王锁又说,其实你没来之前,我已经把全院职工都排查了一遍,只要是昨晚案发前后的时间段不在家的,我都进行了详细询问,如果说不出不在家的原因,或者能说出原因却没有证人,都会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结果呢?我问王锁。
结果,接待科没有排查出什么眉目,全院职工昨晚只有一人不在家,医院陪护生病的岳父,医院来到单位上班。为此我还医院去取证,值班医生和护士都证明那位职工没有说谎。
没想到,这个王锁乍一看挺轻浮,其实肚子里还真有不少墨水,尤其是脑子机灵,反应快,悟性高,口才也好,分析起案子来有板有眼,头头是道。原本刚与他见面时,我还对他挺反感的,等和他一起分析起案情时,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逆转,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由于缺少重要的证据,那个案子一时陷入了僵局,而丢失钱包的客人案子不破死活不肯走,在疗养院白吃白住还整天跑到院长办公室讨说法,院领导考虑到五一*金周即将到来,怕对疗养院影响不好,只好照客人所说的被盗金额全部赔偿给了他们。虽然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去一次北方疗养院,甚至还在夜里和王锁一起蹲点儿,希望能有意外发现,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一桩案子破不了,两桩案子破不了,时间一长,骂我们警察不作为的声音就像倒春寒时四下钻出的冷风,从各大疗养院里呼呼地传出来了,有的疗养院因为对我们的办案能力怀有极大的不信任,索性就不再报案内部自行处理了。可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全城的警察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一方面,上级领导要求我们提高破案率,给我们这座海滨城市营造一个平安的旅游环境;另一方面,各大疗养院和丢失财物的游客都等待我们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想在短期之内,提升整个警察队伍的形象。
我参加工作时是年,那时监控系统尚未登陆我们这座海滨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多盗窃案呢?我问那些比我年长的同事们。同事们告诉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其实没有这么多盗窃案,有时一年也接不到一个这样的案子。从年起,各大疗养院纷纷改制后,不再开展专门的系统内职工疗养,而是主动参与到市场竞争中去,也就是说,只要有钱,谁都能住进疗养院。有钱人一多,盗窃案也就多了,特别是暑期旅游旺季时,游客增多流动性也大,现场保护起来十分困难,有时一间客房里居然能提取到十几个不同的脚印,排查起来根本就没有头绪,因此盗窃案的破案率并不高,越是破案率不高,小偷就越发猖獗。
破案难,总不能把原因归结到没有监控系统上吧?狄仁杰和福尔摩斯生活的时代都没有监控系统,许多重大的杀人案不都破了吗?王锁说这话时,让我感到有些汗颜,是的,他说的没错。王锁接着说,若想彻底刹住这股盗窃之风,首先,要找出这些案件的共性,明确侦破方向;其次,要摸清小偷犯罪的规律。他认为,这些小偷只要一天不被抓,尝着了甜头,就会继续铤而走险,譬如,他们疗养院还未正式上岗的临时工。昨天他在大街上居然遇到了一名去年在他们疗养院工作过的服务员,他问那位服务员你家不是在农村吗,离这儿有一百多里地,怎么这时候跑到城区来了?服务员说是来走亲戚,可据他所知那位服务员在城区根本就没有亲戚。
王锁这么一说,我像是突然获得了某种巨大的启示,思路一下清晰起来。经过认真分析和细致梳理,我终于找到了疗养院盗窃案存在的共性:旅游淡季时,很大可能是内部作案。曾经在客房工作过的服务员,因为他们有机会配制钥匙,熟悉疗养院的环境,所以很可能会潜回疗养院作案;旅游旺季时,因为多数案件都是翻窗作案,所以很可能是流窜作案,不排除是疗养院里的客人。
当我代表我们派出所在局里作案情分析报告时,得到了局领导和其他派出所同志们的一致认可。为此,各派出所分别召集辖区疗养院的保卫人员开会,要求他们加强对临时工重点是客房服务员的管理,不让服务员直接接触到客房钥匙,所有的钥匙都安排正式工专人管理;旅游旺季时要加强对客房窗户的管理,告诫客人在房间时可以开窗通风,离开房间时必须关闭窗户。另外,我们还建议各大疗养院增加几名专职保卫人员,形成动态工作机制,尤其是夜间务必要加强巡逻力度。
很快,破案率虽没有显著的提高,但发案率明显降低了,看来,打击盗窃案仅靠警察是不够的,关键是各大疗养院要增强自我防范意识,不给犯罪分子作案的机会。我在向各大疗养院的保卫人员传达局里的指示时,王锁竟坐在台下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一看他,他的眼神马上就转移到了其他警察身上。
除了疗养院要增强防范意识,我们片儿警也要加强对辖区疗养院的巡查力度,这样一来,我和王锁见面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关系也渐渐好了起来,不久竟好到称兄道弟的地步。用王锁的话说,他一口一声孙警官,我一口一声王干事,显得太生分了,毕竟我是负责北方疗养院的片儿警,见面的时候多着呢,加上他在这座城市无依无靠,又比我小一岁,于是便喊我大哥,我也就只好认了这个兄弟。
关系好了,我才慢慢知道,王锁从小就有当警察的梦想,虽然高考时因视力受限,没能考上公安院校,但并未改变他那颗立志为国家和社会匡扶正义的雄心,所以即使他在北方疗养院做一名保卫干事,也能像做一名警察一样做得有模有样,唯一与我不同的是,他的身上没有一身梦寐以求的警服。此后,当我再到北方疗养院巡查或办案时,王锁都会习惯性地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遍,而我也已经习惯了被他打量,我知道他是从骨子里喜欢我身上的这身警服,且每次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无比亲切。
王锁在北方疗养院的工作除了做一名保卫干事,还兼做档案管理员。年10月的一天,王锁突然神秘地对我说,有两桩案子你有兴趣没?感觉像是两桩冤案。我问是什么案子,他说是“文革”时发生在北方疗养院的两桩命案,因为两桩案子有关联,所以可以并案侦查。他还说他已经查阅了当年的档案,发现两桩案子有很多疑点。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好奇地问。
王锁说,起因是前几天有一个人拿着他父亲的一份退休证明来到疗养院,说是讨要退休金。所谓的退休证明,其实就是一张废纸,上面写着:刘一兵同志于年7月27日退休,落款是北方疗养院,盖着一枚当时疗养院革委会的公章。
院领导让王锁查阅档案,当年确实有一位叫刘一兵的人在疗养院工作过,是一名临时工,年5月份入院,工作了两年多时间。临时工还退什么休呢?王锁觉得纳闷,院领导也觉得纳闷,那个年代怎么还有临时工退休这种荒唐事呢?刘一兵的儿子说,当时的革委会主任告诉他父亲,等六十岁了国家就给开工资养老,虽然他父亲现在只有五十三岁,可是患了重病瘫痪在床,需要钱治病,已经等不到拿退休金了,希望疗养院能把退休金提前支付了。
王锁说,不是国家给养老吗?找疗养院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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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季伟
责任编辑:张璟瑜
新媒体编辑:杨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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