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也适是真正的诗歌学徒,对写作这件事具有少见的自觉意识。从这批新作中可瞥见他的苦恼和挣扎,同时也显示了他的努力和挺进,以及某种属于诗歌的天才。他的诗可能不完美,但绝不油滑,可能有紊乱,但绝不单一狭隘。定位于学生,目标是大师,如此可以期待的后来者的确少之又少。——朱庆和.1.1
李也适
出门去看一个水波
出门去看一个水波
小时候,门前有许多小洼
远处的山上也有,去山上的路
雨一下,到处是碧波荡漾的眼睛
我们骑着马从梦境的草丛出来
马背冒着热气,在空中
转圈,缭绕着升起
有时我们在家里看着雨发呆
雨打芭蕉,一下滴到了心里
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山上
山川湿滑,立不住思想繁重的人
我们看着门前的小洼
水波一圈又一圈地漾开了去
我们觉着父亲和母亲
是去山上看一个水波了
许多年过去,我的门前一马平川
除去命运已无任何水波可看
山坡躲在思念的后面
我时常想,一个布满水洼的
山坡,是否真的成立
数学老师
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老师
冬天,他在操场上晒太阳。
我们溜进他的办公室
看到一本机电实务相关的习题集。
数学老师还在印象的
冰层上滑动,某种令人倾倒的
精确性吸引着我们
一切只会被遗忘,不会被泯灭。
我们发现通过教室的窗玻璃
目光可以涂改数学老师
玻璃不是博尔赫斯的镜子。
但我们依然看见了
两个数学老师:一个在昨天
下午的约分课上骂人
“你妈和你爷爷也能约吗”
一个微微颤动,在那边边界的
冰层上,没有质量地滑动
操场后是那片布满雨锈的菜地。
他努力做出的几何动作
像树枝想起了水塘里的流萤。
寻找
妹妹迷失在山脊的雾中。
她背对一切观察草丛、环形废墟
像观察星空和山顶一样。
妹妹说她的心里走失了一只羊
那只羊可能去了山顶。
有时候,我觉得妹妹就是那只羊
不面对悬崖,面对山顶。
世界的其它地方,还有
许许多多羊,面对广袤的“无山”
或是一片橘林。我们,梦的
投影。每个人都是一只
别人内心走失的羊,只有
站在繁星中,才能被找到。
却在水中在尘埃里发明语言。
他要离开自己了
他住在十六楼,为了看到
或感觉存在,也许只是想隔着屏幕
从生活外面看看生活里面
他用镜头把一切固定下来。
环形吊灯、沙发、厨房
以及安全通道里
一闪一闪的过道灯他躺在床上听。
已经非常熟悉的场景隔着屏幕
似乎也有所不同,新鲜又陌生。
当他已经存在,便已融为
环境的一部分,什么也感觉不到
每日进进出出的空气
什么东西不是窗帘但在那里飘动。
真正的窗帘纹丝不动
他吹起口琴把天空吹得很干净。
两棵泡桐
五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
大家都敬他,爱听他讲故事。
门前的泡桐树一抱粗了,他找来锯子
慢悠悠地锯,锯木声传到村子深处
听多了像月光碎开的声音。
邻居家的狗被吵醒了
树洞里的啄木鸟也被吵醒了
逃到旁边的树上。五爷爷笑着说
没有什么能真的逃到树上去。
五爷爷锯了很久,树扑倒在星夜
他又找来更大的锯子
几个人把泡桐树锯成了厚木板
五爷爷要给自己做棺材,他很高兴
很多年前便选中了这棵泡桐
村里的老人都喜欢泡桐树做的棺材。
五爷爷把他的棺材漆得黑亮
到了晚上,根本看不清哪里是棺材
哪里是黑夜。茶余饭后
他喜欢去做好的棺材里躺一躺
有时竟在里面睡着了,五爷爷说
棺材里凉快,比人世凉快。
爷爷年轻时就被开花的滚石砸死了
五爷爷和他是亲兄弟,那块滚石
五爷爷指给我看过,年年开花
冬天,雪覆在上面看不出什么异样。
每每月下,我盯着家门前的泡桐
总感觉有一个人在那里锯树,锯木声
和啄木鸟沉闷的啄木声互不相让。
去街对面
我每天都要去街对面
但每天去街对面的不一定是我
我避开他们,也避开你
那里有一个药店
可以买到感冒药和避孕套
对面的人等完红灯又等雨
我什么都不等
我从四面八方回城
你不在街对面也不在我这边
你在所有阒静的后面
一个见你的方式
而非出口被固定在山坡上
你说着开玩笑的话
听不出来,我什么也听不出来
风冷了,露水情缘我听倦了
如果所有人都住在街这边
我也要每天都去街对面
天空就落在草地的微型水塘
宠物
我的宠物是一只无名家虫。
秋凉了,它爬出来,从文字中
从每个瞬间。我用一张巨大的纸
去捉拿它,它总能逃走。
有时在衣柜里、墙面上
有时在电脑键盘上甚至灯上
和镜子里。在我看书的时候
它从黑夜和白昼的缝隙间出来。
我看清了它,两根长长的触须探向世界
四只脚纤细颀长,灵活擅走
此刻正在对面聆听我。
我开始习惯了它的存在(我捉不住它)
在我安静息神的时候
忽然想起它很久没出现了。
然后我会发现它掉到了地上
成为思想的附着物
我用纸巾包住它,放在垃圾桶里扔掉
但它依然存在。
每当我想起过去,它便从
文字中,从每一个瞬间爬出来。
一直是它在等我。
是感觉
不想回顾任何事物。
哪怕去制造一点新意。
从来没有
比曾经拥有更令人透气。
旧的梦不想再做。
厌倦了只做自己不做别人。
每天空投一个电话
也于事无济。
以为目光如水能令生活如茵,
爱就是让另一个人的身体开花。
却不过是感觉,都是感觉。
困在雨中是感觉。
没有困在雨中也是感觉。
我们住在一个接一个的感觉里,
以为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感觉。
想去很远的地方也是感觉。
人生就像往虚空里掷花。
十年前,我们在河岸上看
一个被误杀的孩子的尸体解剖,
我们都以为找到时间的要害了。
李也适,本名徐全,年生,贵州毕节人,毕业于南京工业大学,写诗和小说。曾在《雨花》《星星》《诗歌月刊》《诗刊》《诗林》等刊物发表作品。获第七届野草文学奖、首届刘半农诗歌奖。编辑
李也适校对
钟岚
诗就是此种神秘
Yingtemaiwang_
他们—断裂—年代诗丛—英特迈往
Yingtemai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