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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拥挤的地铁里,她也依然保持着挺立的站姿,一丝不苟。五厘米的红色高跟鞋,黑色的A字裙,没有一个皱褶。高挑的身材,双肩打开,平直,像一个衣架,撑起了一件黑白格纹衬衫。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多,各种气味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依然努力保持着挺立,她不想被这一个多小时拥挤烦躁的通勤之路打败。她的一天还没有正式开始。等她听到手机铃声时,电话已经响了三次。她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地放在包里了。然后手机就像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孩子,一路都在叫。甚至旁边的人都听到了。一个女人轻轻碰碰她的手臂,是不是你的电话在响?她不得已又拿起电话,掐断吧,有点不忍心,甚至没良心。只好接通了,还好是在地铁里,她借故信号不好,回头再说,终于挂了电话。她忽然觉得很累。想找个位置坐下来。不管怎样,抓住那个机会,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了。她给自己打气。
她第次随人流涌出地铁口。有一次她忽然转向回地铁站里找东西,逆流而走,她终于有机会看到这些西装革履的男人,这些口红鲜艳的女人,他们从地下一个撕破的口子里涌出来,涌向那些玻璃幕墙的高楼里,像极了20年前,她在工厂门口等妈妈,看到下班时从铁门里工人们涌出来的样子。只是服饰变了而已,神情神态都是那么相似。还有那些耸立在马路两旁的玻璃高楼,他们直插云霄,尖锐、冰冷。不过,有时候阳光正好从一栋楼的墙面反射到另一栋楼里,那光彩夺目的样子也像钻石。今天,她看到的是钻石。
公司里,消息总有两个传播途径。一个面上,一个地下。面上的消息,往往都是经过层层过滤,流传得慢,以正面为主,往往只见结果,没有原因,或者没有真实的原因。比如,文件里说谁谁谁任命了,谁谁谁罢免了……好在,还有一个地下传播渠道可以充分满足人们八卦的心。这个渠道,传播迅速,真真假假,夹杂着,泥沙俱下,就这么滚滚而来。比如,某某某和某某睡了,然后升职了;某某某离婚了,然后又和某某某结婚了。算来,张副主任已经有两周没来公司了。张静雅从不去主动打听什么。她坚持一个理论,消息,尤其是八卦消息往往会顺着那条暗河主动找上门。昨天在食堂午餐的时候,当“小事儿”一屁股坐在她身旁,用胳膊肘杵杵她,满脸神秘地问“知道张副主任去哪儿了吗”的时候,她心里一笑,知道这是“消息”来敲门了。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消息竟然让她一夜无眠。当时她坦然自若地用勺舀着碗里的汤,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表现出异常的镇静:“不知道”。她知道,“小事儿”就等着这句呢,“不知道”这三个字就像阀门,一拧开,他的话就滔滔不绝往外流,势不可挡了。“我给你说,张副主任被抓了,出入会所。会所,你懂得,被蹲点的警察逮个正着。”“啊”,静雅不知道自己吐出的这个字,是真惊讶,还是为了鼓励“小事儿”的消息灵通。“小事儿”咪咪一笑,话锋一转“看你的啦哈”。“关我什么事?看我什么?”“别说你不关心此事。我只给你说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哈。”说完,小事儿哈哈哈笑着走开了。他又窜到别的桌去了。他的消息就是这么上窜下跳得来的。要想打听点什么都难不倒他,用他的话说:不过是小事儿一桩。于是,大家开始叫他“小事儿”。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已经支开躺椅,横七竖八地睡下了,霸占了整个过道。静雅无心睡眠。她打开电脑,准备敲完上午剩余的报告。不知怎的,思路总是受阻,一句话也往往要打好几次才完成。往右边望去,一排领导办公室,都关门闭户。领导们也习惯午睡。只有尽头那间,敞着大门。空洞洞的,像她的心。那是张副主任的办公室。是静雅最喜欢的一间办公室。七年前,她就在这间办公室接受了大老板的面试。那时公司初创,只有几十个人。在她一腔慷慨激昂的陈词后,大老板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很好,我希望你同公司一起成长。将来,等公司壮大了,你就是创业元老了。”公司果然越做越大,租赁的办公室不够用了,又往上延伸了几层。大老板搬到顶楼办公室。这间就腾出来了。这依然是张静雅心目中最理想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远离喧嚣,正适合像她那样安安静静做事的人。她不喜欢被人打扰。报告实在写不下去了,想靠着椅子眯一会儿。同事此起彼伏的鼾声实在太吵人。她坐在工位上,望着那间办公室发呆。
她来公司七年了。她的重心几乎都放在了工作上。从员工到副经理,再到经理。别人说她有野心。其实她只是习惯了优秀。就像她的学霸时代。中学时,她拼命地考第一。终于如愿考入北京的重点大学。又如愿成了北京人。人生就是不断地追求更高、更强。不然呢?只是在经理这个位置上,她待得有点长。可能还要一直等下去。部门里职位有限。前面是两位主任,都年富力强,正常来说,只有他们中的某位退休或离开,才可能腾出位置来。现在自己只能算是个基层骨干。往上再走一步就能成为中层领导。收入会翻倍。这一点很重要。她想早点解决那个困扰她的问题。而现在,机会来了。论资历,论能力,她都是副主任位置当之无愧的候选人。
她想找李主任谈谈。为此她纠结了一夜。8年的工作经历并没有让一个内秀的人变得外向一点。静雅不太爱表达。她相信把事情做好摆在那里,总会被人看到。从普通员工到经理,这一路走来,她从没有主动向领导要求过什么,一切都是这么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然而在经理这个位置上,她待得太久了,久得与她迫切解决问题的心已经不相容。早上一来公司,她伺机冲进了李主任的办公室。他是她的直接领导。
“主任,我想和您聊聊。”
李主任抬起头,露出他那招牌微笑,眼睛眯得几乎看不到,由于他对谁都是微笑,因此你总是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静雅,我正想找你呢。”
“上次活动的总结报告写完了吗?”
“我正在写着呢。”
“要突出重点、亮点,咱们要会干,还得会说。”
“是的,我……”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好好干,领导不会亏待你。”
“你看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别的事就赶紧去写报告吧。我马上也要出去开个会。”
“我……”静雅不知道这种事该怎样说出口。“上次有个文件我给张副主任了,他一直还没有反馈意见呢。”
“喔。”李主任的眼神终于从手头的一堆文件中游离出来,直直地盯着对面的静雅。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了。“快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你再等一等。”
从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静雅跌坐在椅子上。她看见有位保洁阿姨带着托把、抹布走进了李副主任的办公室。
一阵电话铃响,把她从游离的思绪中惊醒。她看了一眼手机。默默地调成静音。她打开电脑文档,双手熟练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间或瞥了一眼手机,对方把电话挂断了。她长舒一口气。打字的进度加快。她一口气把报告写完了。又通读了一遍。只修改了两个错别字。很完美。她再次瞄向手机时,简直吓一跳。六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她心里一紧。还有一条短信“静雅,你没事吧,我很担心”。她想自己不该这样置气。别人又有什么错呢。要怪就怪自己,怪自己软弱不坚定,怪自己不够强大。她是在和自己生气。她犹豫着,最后还是回了信息,同意下班后见个面。
“静雅,你没事吧。快一个多月没见着你。打你电话总是不接。我挺担心。我看你都瘦了。”静雅吸了一大口果汁,抬起头来。迎面是吴向阳直直的目光。黑头发的发根处显出几寸银色。这一个月都忘记染发了吧。是他瘦了,颧骨都快看到了。
“我最近工作太忙了,总是出差。”静雅又低下头喝果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服务员端来一个大圆盘,“伯伯,您点的得莫利炖鱼做好了。今天店里就剩这份了。”
“谢谢。”他对服务员笑笑。
“静雅,快尝尝这个。”他夹了一大块放在她的碗里。“这是我家乡的特产。当年,我爱人和我……”。
他说的当年是四十年前,他说的爱人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是他的初恋。
“好了,别说了。”静雅知道他又要开始说什么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给她说过和妻子是怎样在校园认识的。他这个农民的儿子是怎样不顾女方父母的反对带着妻子远走高飞的。妻子后来又是如何患病离世,留给他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后来他的表妹爱上他,为他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可是却因为和他母亲不和而离家出走,杳无音讯。他成了建筑设计院的院长。怎样在一次出国考察后回来被人翘了位置……
静雅记得他第一次给她讲这些时,自己目瞪口呆。她没想到一个在飞机上偶遇的善良老人,竟然能够向她全盘吐出这些隐秘的往事。四十年的沟壑似乎她踮起脚尖也看到了另一边站着的也不过是个人而已。那时她刚刚毕业,属于高校毕业生里最不好找工作的第四等人。一等人是北京男生,二等人是外地男生,三等人是北京女生,四等人是外地女生。她在一家公司做销售,成天东奔西跑。她不是漂在北京,她简直是漂在全中国。不过她很喜欢这样。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故事,那此前二十多年在书斋里苦读的寂寞的心,一下子丰富而有趣了。她喜欢听故事。吴向阳的故事讲得最好。
第五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静雅在哈尔滨出差,他来车站接她说去他家里小坐一下。家里没人。静雅没想到。这次他跟她聊起了自己的前妻。更加具体的描述。静雅说,“要是把你的经历写出来一定是很精彩的小说。”“那么,你来写吧。”他说前妻眼睛很大,很端庄。停了一下,看着她,“不过没有你漂亮。”静雅心里起了点小涟漪。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她望着吴向阳那染得黝黑黝黑的头发,第一次见面时她记得至少有一半都是白的。她感觉不舒服。她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还是那个红衣服务员走过来。俯下身对静雅耳边说:“女士,你看你的包还在吗?”静雅斜眼一看,放在旁边位置上的一个黑包不翼而飞。吴向阳也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在专注地说。而她一直也心不在焉。服务员忽然大声喊着:“快抓住前面那个黑衣服男人。他顺走了别人的包!”几个男服务员冲上去。那个黑衣男忽然朝卫生间跑去。一群人追在后面。吴向阳冲在最前面。也许是卫生间没有窗户。男人不得已又出来,朝门口跑去。等静雅反应过来冲到门口时。只见吴向阳一脚踩着他,一手拽着他,另一只手夺下包。发际线后面有几缕头发本来一圈一圈盘在脑门儿上,此时也耷拉下来,他双手一插把头发撩上去,一副武松打虎的神气,还有点英雄救美的意思。“静雅,快看看包里少了什么没有?”
七十来岁的人啦。豆大的汗珠往下滴。静雅又惊又气,又觉得好笑,又感觉悲哀。她想,此事还是早了断为好。
Luna知道这个消息后,坚持要让她请客。“八字还没一撇呢,等落实了再说吧。”Luna把一大坨海绵胸垫塞在胸罩里,站在镜子前面,弓着背,反手把两个搭扣扣上。“你看,这样行吗?是不是要大点了?”她问静雅。“都是假的,你不怕他们发现。”静雅斜躺在床上,痴痴笑着说,“喔,对了,我觉得看是看不出来的,要摸才摸得出来。”话还没说完,Luna就顺手拎起一个抱枕朝静雅扔过来。静雅一躲,抱枕飞向床脚,Luna气急败坏地跳上床,作势要掀静雅的衣服,“让我看看货真价实的长什么样?快让我看看。”两人嘻嘻哈哈扭作一团。Luna本名卢娜,是她的室友。五年前,静雅和一位女同事共同租下这套小两居。可是合租不到半年,同事交了男朋友,搬去和男友同居了。于是静雅在网上登了一个招租启事。卢娜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弱弱的。见了面,果然看起来文文静静。虽然有点腼腆。这点腼腆是一个在二线城市读普通大学的农村女孩儿,首次面对帝都的人和事时流露出的一丝胆怯与自卑。不久,穿着白色衬衫、塑料凉鞋,一头短发的卢娜搬了进来。半年以后,从这个房子里走出来一位烫着卷发,穿着铅笔裤,披着米色风衣,踩着7厘米高跟鞋的女孩儿。卢娜在一家算上老板总共只有十五个人的公司工作。老板操着一口陕西话,却手握美国护照,老板娘倒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从此,她不再允许静雅叫她卢娜,她说要叫Luna。她说因为她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
“静雅,我真羡慕你。”嘻嘻哈哈后,收敛起笑容,Luna躺在床上一脸认真地说。
“羡慕什么?”
“羡慕你读名牌大学,羡慕你找到好工作,事业上还总在进步,谁也不靠,就靠你自己,连个男朋友都不找。”
“没有男友你还羡慕。不过,女人没有男人也不是就活不下去吧。”
“倒不至于活不下去,总之就是没有安全感。女人总得有个依靠吧。不能总在这大北京里漂着吧。”
“你就一点骨气都没有,女人就不能靠靠自己吗?”
Luna不语。
静雅知道,她的话在Luna心中是铿锵有力的。而在自己听来,则是那么轻飘飘没有根基。她知道大多数人都喜欢心灵鸡汤,她习惯向他人传播正能量。然后把自己看到的阳光背后的阴影默默地藏在心里,谁也不说。她清晰地记得,吴向阳把一个牛皮大信封递给她时,她把信封推了回去。他又把信封推了过来。她又朝他的方向推回去。吴向阳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要强了,你要强了这么多年,这事你一个人担不起。”静雅努力克制的泪水还是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初二那年,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父亲没了。她发誓要靠自己的力量照顾好母亲。于是她拼命读书,要考好大学,要找好工作,要往上一步步爬,要给工厂库管员的母亲一个好的生活。她按照这个理想,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走来,尽管这一路摔跤跌跟头,毕竟路线始终没有偏离,生活也给了她预期的东西。只是她能把生活想象千百遍,也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得了乳腺癌。要切除,要手术,她需要10万块钱。那时她刚工作没几年,还在还着助学贷款。母亲是农村人,娘家顾不上。父亲这方面,几个伯伯都是国营工厂里老老实实的工人,随时面临下岗的威胁,也帮不上忙。那时,静雅急疯了。她不想成为孤儿。
吴向阳借给她的这10万块钱,没想到后来竟然成了压在她心上的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同样压在她身上的还有一个苍白松懈的身体。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是她妈妈的救命恩人。她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是她从没想过要这样报答。她跌进了他的故事里。好像成了他的故事中那个初恋女友。百叶窗只关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关紧。阳光透进来,照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肉体,像一团棉花。他一动不动。她不确定,他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她忽然很厌恶,也很害怕。
两个月过去了。那间办公室依然敞开着门。除了保洁阿姨每天例行打扫,其他时间,它就那么寂寞空虚地等待着自己的新主人。没有任何人找静雅谈话。她的报告越写越差。中午吃饭,小事儿嬉皮笑脸地坐在她旁边。凑在她耳朵边,小声嘀咕:“听说,梅晴晴开始出手了。”她一惊,筷子没夹稳,一颗小西红柿滚下来,落在小事儿的裤子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她呢,真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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