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杜鹃红（散文）
朱仲祥
如果说我的故乡，在近现代历史上有何值得骄傲的话，那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发生的那场红色暴动了。虽然放在中国革命战争史中微不足道，但它也曾是星星之火，在我的故乡发出过耀眼的光芒。
关于这场由地下*领导的武装行动，史料上有很多种说法，比如“西山事变”、“西山暴动”、“西山起义”等等；后来以此为题材创作的文艺作品，名字就更多了，诸如《西山风云》《西山儿女》《西山英雄》等等，林林种种不一而足。但无一不冠以“西山”之名，无一不打上鲜红的历史烙印。
那就让我们拂去历史的烟云，走进86年前的那段烽火岁月。
一
我的故乡地处川西平原西南缘，为眉山、青神、夹江三县交汇之地。岷江最大支流金牛河由北向南从其间流过，长藤结瓜般串起梧凤、土主等若干乡镇。小河两岸的田野边缘各有一溜浅山，东边的一溜叫东山，西边的一溜叫西山。年的那场震惊川西的红色暴动，就发生在河西我的老家附近；换言之，我老家就处在这场红色风暴的中心。
据我母亲讲，那时候的西山一带，植被几乎呈原始状态，高大粗壮的枞树参天耸立，桢楠、杉树、柏树等高大乔木和低矮葱茏的灌木掺杂其间，形成隐天蔽日的茂密丛林。母亲还讲：那时西山还有豹子、狗熊等野兽出没，一到黄昏人们一般不敢再进山活动，怕猛不丁遇见野兽匍匐在前面的小道上。不过那时我的故乡，也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特别是春天到来时，漫山遍野杜鹃花（我们那一带叫映山红）肆意绽放，山坡上小路边，花一丛丛一簇簇的，如火如荼，鲜艳明媚，美丽着故乡的风景。
也许正是这两道屏障似的青山，让这片土地变得相对蔽塞，地下*组织发动群众相对隐蔽；加上地处三县交界的边缘地带，统治力量相对薄弱，成为发动武装起义的首选之地。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一带的苛捐杂税相当沉重，“土地完全集中在二、三地主之手，贫农占全数十分之八。”那时候“租谷三七成，高利四分五”，我的父辈们不堪承受；而一些土豪劣绅和官府勾结，横行乡里欺压百姓，乡亲们苦不堪言，因而“阶级仇恨最大，需要直接革命”。经过*组织的一番宣传发动，他们潜藏内心的烈火就瞬间被点燃，成为洞穿黑夜烛照九天的革命斗争之火。
更应该看到，我父辈的武装起义并非孤立的冒险行为，而是有组织有纲领的革命行动。年9月12日，乐山中心县委和青神*组织接到中共四川省委指示，迅速于三天后成立了中共青神中心县委，许本达任书记，刘怀彬任组织委员，段兆麟任宣传委员，邱骏管军事，毛慈影负责妇女运动，邹焜望任宣传干事。这些同志尽管年轻，却都是经过革命战火锤炼，被认为是信念最坚定、斗争最勇敢，能够经受严峻考验的同志。组建这样一套坚强有力的班子，足见省委对发动西山起义的重视。
年也是中国革命的转折点。这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主力红军为摆脱国民*军队的包围追击，被迫实行战略性转移，退出中央根据地进行长征。许本达等县委领导，遵照省委关于配合主力红军的战略转移，在农区中“坚决从农民的一切斗争中去发动游击战争与布置地方暴动，创造赤区”，以及“领导群众斗争，击溃国民*的围剿，争取苏维埃*权在四川全省首先胜利”等一系列指示精神，认真分析了青神的革命形势，特别是西山一带的具体情况，认为武装暴动已有群众基础，决定组织西山一带农民举行武装起义。
但紧紧依靠已有的“群众基础”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基础需要再组织再动员再不断夯实。许本达等中心县委的同志，化装成教师、匠人、村姑、商贩等，在我们那一带走村串户昼伏夜出，在我父辈中秘密加紧动员工作，号召和发动大家起来革命。他们进一步壮大了农民协会，破天荒建立了苏维埃*权，开展破仓分粮、打倒土豪劣绅与土地分配等土地革命，一时间“红旗卷起农奴戟”。
一片沉寂而苦难深重的土地，开始了革命斗争的觉醒，我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父辈乡亲，纷纷在斧头镰刀的旗帜前举起了右手，宣誓为崇高的理想伟大的事业奋斗终生，从此他们的人生变得不同：由平凡走近伟大，从狭隘迈向高远。
负责军事指挥的军事委员邱骏，暗中把赤卫队员们召集起来，在僻静的深山农家院落里，在冬夜的寒冷月色下，教我的父辈开展军事训练，学习战术要领。这些拿锄头镰刀的手，现在拿起了翻身求解放的武器，一招一式严肃认真。至今也无法想象，我祖祖辈辈受剥削受压迫的乡亲，忽然被武装成了红军战士，走上了革命斗争的道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阵容和气势？
与此同时，宣传委员段兆麟和妇女委员毛慈影，冒险深入夹江县新场和青神县桂花、梧凤、土主几个乡的农户中，动员农民筹集起义资金，用以打造和购买枪支、手榴弹、马刀等武器。与此同时，县委书记许本达还委派费清华到新路口一带组织民众，争取当地民团响应。
许本达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便将起义的准备情况，书面报送四川省委，请求上级指示。
这年11月下旬，一个冬阳暖照的日子，团省委宣传部长周亚光受中共四川省委委派，来到青神巡视地下组织工作，带来了省委的指示。巡视中周部长了解到：经过早期地下*组织的艰苦工作，夹江、青神一带的民众革命热情高涨，参加工会、农会的群众已达余人，共有*支部28个、*员人。特别是西山一带，革命力量已具规模，武装起来的赤卫队员达多人。
二
时间进入这年12月。“跨年关如过鬼门关”，年底到来时的苛捐杂税和沉重债务，压得穷乡亲谈年色变。
有压迫就有反抗，我的父辈决心举起反抗的大旗，开始了起义前的各项准备：秘密训练，擦拭刀枪，预备装束。不久，中心县委发动起义的指示，春风一样正式传达到西山附近的各村各地。赤卫队员们无不热血沸腾，摩拳擦掌。他们分头召开秘密会议，准备投入红色暴动。
年12月13日，农历冬月初七。这是西山农民武装起义的日子，而在此时，距离西山千里之遥的中央红军，正由湘西向贵州移转。湘江战役之后，蒋介石调整部署，迅速向湖南的黔阳、洪江地区转移兵力，赶筑工事，企图围歼红军。在中国革命生死存亡的时刻，毛泽东力主放弃原定向湘西进军的计划，指挥红军向国民*统治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在坐镇峨眉山的蒋介石指挥下，川南的国军也在蠢蠢欲动，准备前往贵州实施围追堵截。
这个日子对于我的故乡，同样是意义非凡的。
正值数九寒天，天色一片灰暗阴沉。金牛河水静静流动，泛着寒气袭人的白光。三县交界的新场、梧凤、土主一带，全被浓雾包裹着，场镇街道上行人稀少，一片萧肃。
即将投入战斗了。许本达、毛慈影等指挥员，还有武装起来了的我的父辈，感觉这天的时光似乎特别漫长，漫长得度日如年。夜幕终于缓缓降临，夜风哗啦啦吹过林涛。在距我家三公里处的陈祠堂内，顿然一派紧张忙碌。陈祠堂外的黑夜里，岗哨林立，防守严密。刺骨的寒风猛烈刮过山林，卷起阵阵呼啦啦的松涛。
邱骏指挥几个赤卫队员，从祠堂里搬出两张方桌，在屋檐下搭成讲台，讲台上方横挂着“西山红军成立大会”的横幅，左右两边挂着“打倒土豪”、“赤化全川”的标语。写着“苏维埃*府四川青神西山红军”的大旗，在冬日的寒风中猎猎招展。
多名武装赤卫队员迅速聚齐了，成立大会迅即开始。许本达、邱骏、段兆麟、毛慈影、游焕章、赵汉生等县委领导依次坐上主席台，赤卫队员分三个小队排列成三个方阵。面对猎猎旌旗，个个神情庄重。
县委书记许本达站起身来，打量了片刻眼前的阵容，用浓重的川北口音庄重宣告：“同志们：!现在，我代表中心县委庄严宣布：中国苏维埃四川青神西山红军正式成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红军战士了！”他严肃地告诉大家：“同志们，你们将肩负起打倒贪官污吏、推翻反动*权的神圣使命，将要为建立苏维埃*府而战斗，为穷苦百姓的翻身解放而斗争。你们是光荣的、幸福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接着，负责军事指挥的邱骏走到台子中间讲话。他宣布了西山红军的领导机构及其人员名单，宣布了红军战士规约。领导成员具体分工是：总指挥:许本达；副总指挥邱骏；军事顾问段兆麟；宣传委员毛慈影；大队长:赵汉生。红军大队下设三个分队，分别由王绍清、:罗青山、张树荣担任分队长。西山红军的规约是：保卫农民一切利益，保守农民武装秘密，走漏农民武装斗争消息者杀。
次日上午，在距我家两公里的土主（今夹江青州）乡王绍清、王绍东兄弟家，青神中心县委召开了骨干会议，对当日起义的行动计划进行详细研究。主持会议的许本达，首先说明这次起义的战略意图，主要是配合主力红军行动，牵制川内敌人，打击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我们要趁梧凤乡副乡长、保安团团正罗明山兴建住房大宴宾客的有利时机，拉开西山红军武装斗争的序幕。他强调说：我们要在起义行动中，争取多抓几个赴宴的团正、乡长和冬防队长，大家务必拿出勇气来，保证起义一举成功。
据说战前部署会开得十分郑重，并再次杀鸡祭旗，表示了大家拼死一搏的决心。会后，县委又派刘怀彬到新路口找到费清华，组织武装响应起义；派邓锡成、刘子和、葛洪宁到罗明山家侦察;在起义队伍集结处四面设岗，以防走漏消息。
这一系列的部署，不可谓不周密。已经成为红军战士的我的父辈，即将走到历史的前台，以革命的名义登台亮相了……
三
时间过去太久，加上青神、夹江两县的民国档案缺失，关于这场起义的具体细节，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不同作者采访不同的当事人，留下口述历史也会有不同的版本，更让起义的真相扑朔迷离。至于那些以虚构为手段的文学戏剧创作，与真实状况更是相去甚远，不能成为我们今天研究这段历史的依据。
不过十多年前，我曾找过乐山市和夹江、青神两县*史研究机构查阅资料，后来又到民间专题走访过一些年迈的当事人，得到了比较一致和可信的答案：
年12月14日晚上，称霸我们那一带的地头蛇、梧凤乡保安团团正罗明山家的新房落成了。建房置业是大喜事，乡长何汇川和附近有头有面的土豪劣绅，纷纷前来朝贺。罗家庭院内灯火通明，鞭炮震天；来自青神县城和四邻八乡的豪绅云集，酒肉飘香。
我家外面一里地，便是金牛河边的“观音阁”。而在86年前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在浓黑夜幕的掩护下，多人马的西山红军起义队伍，正簇拥着一面绣有“苏维埃*府四川省青神县西山红军”的大旗，整齐集合在这片衰草枯黄的沙滩上。这些泥腿子们怀着翻身求解放的强烈愿望，在青神中心县委的带领下，举起步枪、马刀、手榴弹等武器，整装待发。
这时，侦察员邓锡成奔来报告：罗明山家的流水席头轮已经吃过，现在第二轮正要开始。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邱骏立即下达出发的命令。在红色大旗引导下，红军大队分作个小队，如射向敌人的三支利箭，向土豪罗明山家奔袭而去。
作为保安团团正，罗明山平日作威作福，但生性狡诈多疑，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别人暗算。现在新房落成大宴宾客，他同样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在大院外面布置了不少明岗暗哨。和罗明山狼狈为奸的梧凤乡乡长何汇川，人称“何老六”，也是这一带的霸主。他似乎嗅到共产*发动群众闹革命的不祥气息，特意为罗明山增派了两个班的冬防队员担任警卫。一时间，罗团正的家外戒备森严，杀机四伏。
许本达和邱俊带领起义队伍，天兵神将一般出现在罗家大院外面，悄悄撒开了包围圈，接着三个小队按照部署分头行动。第三小队迅速控制了外围的冬防队员，另两个小队包抄了上去，以鞭炮声为信号，翻墙直入大院。
罗家院子里，灯火通明酒宴正酣，突然就听得外面一阵枪声大作，密集的响声如同机枪扫射。土豪劣绅们知道情况不妙，吓得立即钻到了桌子或墙根下面。其实这阵密集的枪声，是担任外围警戒的队员点燃了鞭炮放入煤油桶内，制造出了机关枪猛烈扫射的巨大声势，罗明山听得这阵激烈枪声，脸上顿然一片煞白。
而担负攻击任务的小队，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了大门外的哨兵，缴了他们的武器，随即冲进院子里，举起马刀就朝企图顽抗的敌人一阵砍杀，顺利夺得10支步枪。
看见这等阵势，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罗明山，顿时变成怂包蛋一个，立即躲进幽暗的内室，却被第三小队队长张树荣发现，一把将他揪了出来，一阵五花大绑着，准备押到梧凤场镇上去执行处决，扩大红军的影响。这时，大甲长朱银山连忙上前假充好人“打圆场”，企图让红军战士放过罗明山。可平日官府恶霸欺压百姓时，你们怎么没人出来“圆场”？反而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战士周义和不容他多说，只飞起一刀，那甲长立即人头落地。耍横惯了的地痞何金海，仗着平日的威风，试欲出头抵抗。邱骏见了手起刀落，将这地痞斩于人前。
除掉了两个恶霸，场面立时被镇住了。毛慈影抓住有利时机开展*策宣传。只见她手执钢刀，英姿飒爽地跳上桌去，大声作了铿锵有力的讲话，说明这次起义的主要目的，是打倒贪官污吏，打土豪劣绅，铲除不平等的制度。她安抚其他人不要惊慌，要支持和配合起义。
起义队伍到来之前，乡长何汇川吃了第一轮宴席后，早早躲回梧凤场乡公所去了。冬防队长杨树高走到半路上的东岳庙，突然听见枪声又急匆匆折回罗家，刚走到门外警戒处，被站岗的刘学周和刘子和发现，周立即举枪便射，一颗子弹从杨树高的耳廓穿过，脸上顿时血流如注。刘子和跟上去补上一刀，砍中杨树高肩膀。正在附近的一小队队长王绍清听到枪响，连忙飞赶过来，一刀结果了杨树高性命。
罗家歼灭战结束，起义队伍押着罗明山向梧凤乡场进发，准备到场镇上执行枪决，以扩大群众影响。几次伺机逃跑不成的罗明山，已清楚自己难逃被杀的下场，走到我家附近的大路边时，顿然抽了筋似的瘫在地上，死活不肯再往前走。怕和他纠缠贻误战机，总指挥许本达和副总指挥邱骏当机立断，命令大队长赵汉生将其就地斩首，弃尸冬水田中。
起义队伍抵达梧凤场口，被巡夜的冬防队发现，敌人立即组织抵抗。红军战士邓锡成扔出一颗手留弹，在敌人中间炸开了花，一个敌人应声倒地，其余敌人吓得夺路而逃。起义人马乘势攻进梧凤场，砸了乡公所，四处捉拿乡长何汇川。不料何老六回到乡公所后，早已得知红军起义的消息，悄悄钻进杨家的草堆里躲藏了起来。红军战士们抄了何老六的家，烧毁了各种契约帐簿和乡公所的公文。随之，“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共产*万岁！”等口号声，震撼了我沉睡的乡土。
接着，许本达率领起义队伍，沿我家外面的金牛河，乘胜向土主乡挺进。到达土主场后，便分兵两路：一路攻打乡公所，因镇守乡公所的冬防队外出巡夜未归，乡公所防守空虚被顺利拿下，缴获步枪两支、电话机一部。一路负责捉拿乡长刘耀安和团正刘美成，由于刘耀安、刘美成抢先得到报告，早已找地方躲藏了起来，侥幸得以逃脱。起义队伍照例抄了他们的家，烧毁了他家的契约帐簿，并到处张贴红军的宣传标语。
黎明时分，西山红军再次出发，火速向四公里外的夹江新场挺进。许本达带队赶到新场街上，却因该乡土豪许敬忠家做道场，乡长、团正都到许家送礼去了，让起义队伍扑了个空。战士们砸了新场乡公所，抄了龚华山、郑元周等土豪劣绅的家，缴获了他们的枪支、弹药……
一夜奔袭几十里山路，一举拿下三个乡镇，许本达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争取多消灭几个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为今后建立西山红色根据地扫清障碍。
眼见得天色将明。中心县委决定：起义队员中离家近的分散回家隐蔽，以减少敌人的注意；起义骨干和离家较远的约80余人，开往新场乡丛林密布的安子冲，来到地下*员王福廷家中休息待命，准备择机攻打青神县城。
四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英勇悲壮的武装起义。
尽管战前作了充分准备，尽管红军战士同仇敌忾，但依靠多草创的队伍，要与国民*强大的地方反动势力相抗衡，实力有较大的悬殊。这次武装暴动就像一道炫目的闪电，要撕开一道黑夜的口子很容易，但要驱散浓重的黑暗就难了。
86年前那个的冬天，当起义队伍攻进梧凤场的时候，赴宴的宋锦成、宋仪殷二人就连夜赶到青神龙凤乡乡公所密报，乡长周焜连夜派人进城向县*府报告。县*府随即打了一通电话，拉开了夹江、青神、眉山三县联合追剿西山红军的黑幕。
夹江县长罗国钧也开始了罪恶行动，派出保安团“模范中队”代理中队长何炳荣，率所属三个分队向新场合围，同时命特务队队长宿炳荣率队经土主前往梧凤，向国民*二十一军驻眉山教导师二旅范子英求援。范部两个连紧急驰援百里之外的夹江新场，对西山红军形成了铁桶般的“围剿”之势。与此同时，青神县精选队队长徐仲容、清共会侦缉吴吉山，就是反扑红军的急先锋，二人奉命连夜率队赶往新场、梧凤、土主、桂花，向起义红军举起了屠刀。一时间，西山顶上云如墨，黑手高悬霸主鞭。
次日拂晓，各路敌人饿狼般扑到新场时，对红军的去向其实是茫然无知。后来红军驻防的秘密地点如何泄露出去的，坊间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队长徐仲荣带着青神精选队，经梧凤追踪到土主场驻扎，严设岗哨，细密检查，苍蝇一般四处打探起义队伍的消息。中午时分，驻扎在王福廷家的罗凤山擅自外出，被新场乡冬防队的敌人发现，并从他身上搜出了子弹和刀带，立即把他扭送到乡公所捆绑吊打，罗贪生怕死，一一招供，并将夹江“模范中队”的人马带到安子冲秘密布防。另一说是新场土豪龚华山，因当晚操了他家而怀恨在心，悄悄尾随起义队伍至安子冲王福廷家，待队伍驻扎后方潜回场镇。龚听说夹江“模范中队”赶到，立即前往告密。
还有一种说法：次日上午日上三竿，许本达、邱俊他们急需了解外面敌人活动的情况，以便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派了侦察员乔装成教书先生，前往土主场上侦探敌情。那人大摇大摆走进场镇上的茶馆，一边喝茶一边听茶客们议论纷纷，从中了解到三县敌人已经联起手来，即将对西山红军发动围剿，情况十分危急，便马上起身准备回去报告，不料匆忙间露出了长衫下面的血迹和手枪，被旁边的茶客发现告了密。敌人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立即抓捕了红军侦察员。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下，侦察员变了节招了供。
当天下午两点，各路反动军警约人，根据掌握的我军情报，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迅速对王福庭院子实施四面包围。此时，许本达他们正在研究下一步攻打青神县城的可行性，突然岗哨进门飞报发现敌人，情况十万火急。中心县委决定立即转移，可刚出门就与敌人交上了火。许本达和邱俊带领起义队伍一边全力抵抗，一边向后山突围。无奈敌人步步紧逼，包围圈不断缩小，密集的子弹雨点般飞来。留在驻地的西山红军力量单薄武器落后，难以抵挡敌人的联合围剿，许本达、段兆麟、王绍东、王福廷等指战员，先后倒在了敌人的枪林弹雨中，不幸壮烈牺牲。烈士的鲜血奔涌而出，瞬间染红西山这片土地。
红军队伍损失惨重，邱骏和毛慈影不敢恋战，立即组织力量奋力突围，终因寡不敌众，与王绍清、宋甫成、罗绍成、朱龙山等25人当场被俘。
12月16日晨，敌人开始搜山。身负重伤后藏身密林的方友生，被拉网似清乡的敌人发现后，惨遭杀害，牺牲时年仅13岁，比山西的刘胡兰还小两岁。随后，敌人将许本达、段兆麟、王绍东、丁海云、王福廷、王中品等同志的头颅切下，连同方友生的一起，分别挑到夹江、青神两地县城，高悬于城门示众。疯狂的敌人还于当天下午，放火烧毁了王福廷的家，熊熊火光映红了战火洗礼后的西山……
年1月22日，古老的青神县城戒备森严，一派恐怖肃杀之气。
军事顾问邱骏、宣传委员毛慈影和大队长赵汉生，被全副武装的敌人押解着，器宇轩昂地走在青神县城的大街上，不断高呼“打倒土豪劣绅！”、“共产*万岁！”等口号，大义凛然走向刑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的又一批优秀儿女，在凤阳门外的凉水井，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不久，敌人又残酷杀害了王绍清、萧子州、邓锡成、刘荣华、赵永清等革命烈士。另有不少地下*员和起义战士，在狱中受尽折磨而死。一场轰轰烈烈的武装起义，就这样被反动军警血腥镇压下去了。
后来故乡人说：起义之后的第二年春天，西山的映山红开得特别红火，特别鲜艳。
五
如今令我们最为感动的，还是烈士们的英勇无畏慷慨赴死。
起义失败后，敌人将邱骏、毛慈影等被俘的同志解送夹江。在经茶坊乡时，他们一路高呼口号，号召人民坚持斗争。在夹江审讯期间，邱、毛二人任随严刑拷打，依然坚贞不屈，毫不招供。敌人无奈之下，又将他们押往眉山转送成都，交由国民*成都督署审讯。尽管敌人采取软硬兼施、威胁利诱等手段劝其叛*，但都遭到二人的严词驳斥，毫不动摇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迫使敌人最后决定恨下毒手。
血沃中华肥劲草，我以我血溅轩辕。
这些牺牲的西山起义烈士中，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几岁，正是青春年少时期。但为了坚定的信念，他们献出了美好的青春和宝贵的生命。虽然他们领导和参与的武装起义失败了，却唤醒了更多的人民大众，勇敢地举起红旗拿起刀枪，同反动势力英勇斗争。
八十六年过去，我们除了记住这场英勇悲壮的红军起义，还要记住参与其中的这样一些人，记住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烈士。
许本达，射洪县人，年加入中国共产*，次年回到射洪，在金华镇高小任教，代理县特支书记，同年秋调三台县爱智小学任教，并担任北路区委书记。因组织领导农民和盐工暴动走漏消息，被组织转移到盐亭县特支工作，继续以教员的身份作掩护开展地下工作。年秋，许奉命转到成都，以“志诚法专”学生的名义，在红牌楼、簇桥及双流一带开展工运。年初夏调到乐山，先后任中共嘉定中心县委组织委员、县委书记，继而担任中共青神中心县委书记，着手组织西山农民武装暴动，在他沉着指挥下，西山红军一度旗开得胜，后在国民*军警重兵包围中，他率部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不幸中弹牺牲。年仅29岁。
邱俊，井研县研城镇人，*员，年出生，年去乐山读书，后到该县平江乡板桥铺小学任教，积极靠近*组织，参与农运活动。年1月，由中共四川省委领导李亚群发展为*员，同年6月任中共乐山中心县委委员，次年任中共青神中心县委军事委员，在青神、夹江、井研等地发展和训练赤卫队，积极准备武装暴动。12月14日晚上，他率领新组建的西山红军大队，手持土枪、斧头、长茅、手榴弹、马刀、棍棒，攻占了青神的梧凤、土主、夹江县的新场等3个乡。在反动军队分三路包围的激烈战斗中，因寡不敌众，不幸被俘。他被解送夹江关押，后转押成都、青神等地关押，在敌人百般摧残下，他仍坚贞不屈。于第二年1月22日英勇就义。
段兆麟，青神县人，少时就读于青神县模范学校，稍长就读于成都四川公学。年毕业回青神后在精进学校任教并入*。年，段兆麟受组织派遣，先后到顺庆(今南充)、成都，打入川军从事军运工作，不慎引起敌人注意，立即摆脱追捕回到青神，参加领导西山农民武装起义，负责起义的宣传、军事等方面的工作。12月14日西山起义爆发，段兆麟和县委其他领导一起，带领起义队伍奋力冲杀。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下，他英勇作战，不幸中弹牺牲，时年25岁。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的还有：赵汉生，青神县桂花乡人，30岁，*员，战斗中被俘，年1月就义。王绍东，今夹江县青州乡人，26岁，*员，战斗中阵亡。王福廷，夹江县新场镇人，20岁，*员，战斗中阵亡。王绍清，今夹江县土主乡人，36岁，*员，战斗中被俘，年12月就义。邓锡成，今夹江县梧凤乡人，37岁，*员，敌人清乡时被捕，年1月就义。肖子州，夹江县新场镇人，30岁，*员，敌人清乡时被捕，年12月就义。赵杨氏，青神县桂花乡人，30岁，*员，赵汉生之妻，起义失败后与丈夫同时被捕，年受尽折磨死于狱中。赵永清，青神县西龙乡人，22岁，*员，战斗中被俘，年1月就义。刘荣华，今夹江县青州乡人，20岁，*员，敌人清乡时被捕，年1月就义。宋甫成，今夹江县青州主乡，31岁，*员，战斗中被俘，狱中受尽折磨而死。丁海云，今夹江县梧凤乡人，32岁，*员，战斗中阵亡。王玉凡，今夹江县梧凤乡人，25岁，*员，战斗中阵亡……
不过在我后来听到的起义故事中，人们谈论最多最富传奇色彩的还是毛慈影。翻阅我收集的资料了解到：毛慈影，出生于富顺县职员家庭，年加入地下*，先后在荣县、富顺开展地下工作。自贡*组织遭到敌人破坏，毛慈影迅即转移到成都，被省委分配到华阳县委工作。年4月，省委派年近二十岁的她来到乐山城区，在嘉定裕华丝厂领导工运，同年秋分配到岷江之滨的青神，参与组织发动西山农民武装起义。她经过深入调研，理性地提出了“打富济贫，先杀杆子（土豪劣绅）后杀官”的斗争策略。西山起义爆发后，她在组织红军部队突围时不幸被俘。反动派将她押往夹江、眉山、成都等地关押，任凭敌人威胁利诱、酷刑逼供，她都坚贞不屈。年1月，敌人将她押回青神监狱。22日，她昂首阔步地走赴刑场，一路上高呼口号。正如青神革命烈士帅昌时在狱中的高歌：“悲鸣复悲鸣，我要悲鸣到声嘶力竭，我要奋斗到最后一瞬！”
乡亲们都说这个富顺女娃儿真是不简单，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人又年轻漂亮，但在农民朋友面前没有一点架子。据说她经常扮作当地村姑，背着个背篼假装割猪草，暗地里走村串户做宣传发动，见到我父辈的邻里乡亲，大哥大嫂大爷大娘地叫得甜，大家都喜欢和她摆“龙门阵”掏心里话，并亲切叫她“毛姑儿”。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夹江县文工团曾经排过一部关于西山起义的现代川剧，最初的名字就叫《毛姑》。当年毛慈影在狱中的顽强表现，也是乡亲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毛慈影牺牲后，最先葬在青神县城西门外的马路边。我年轻时几次路过那个叫西龙的地方，都要久久注目那座荒凉而低矮的坟茔，深深感慨于那一抔黄土的寂寞和孤独。时间进入九十年代，烈士的遗骨终于得以安葬烈士陵园。
近年来回到故乡，我见到了几处青神、夹江有关西山起义的博物馆、纪念馆和纪念雕塑，周围种植了不少杜鹃和松柏。故乡人用这种传统的方式，缅怀西山起义的英雄壮举，激励后人感恩奋进，让这些烈士威武不屈的革命呐喊，久久回荡在三县交界的金牛河畔；让那些鲜血染红的杜鹃花，永远绽放在故乡的春天……
——原载年2期《西部》“不忘初心·庆祝中国共产*成立周年专辑”
作者简介：朱仲祥，四川夹江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作协会员，先后做过中小学教师、杂志编辑、兼职记者和公务人员，在《人民文学（增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啄木鸟》《西部》《中国青年》《炎黄春秋》《中国报告文学》《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多万字，出版图书：报告文学《乡村的太阳》《路岗岁月》，散文随笔《情怀依旧》《峨眉山纪事》《淡烟疏雨》《恋恋乡愁》，长篇小说《血色破晓》《佛城谍影》，作品获奖若干，入选图书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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